桃花扇底说南朝
王月、董白、卞赛、李香、李因、王微、李贞美……这是一张略显陌生的名单,她们都有一个共同标签:“明末名妓”,这是一个她们由此成名却又舍弃一生也想摆脱的标签。再换成另一种才子佳人的CP,王月-张岱、董小宛-冒襄、卞玉京-吴梅村、李香君-侯方域……这份名单顿时熠熠生辉,在明季弥漫着暗红血痕的史册上闪出几抹绯色。
壹
“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
这是秦淮旧院的画风。
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院墙外有座数十步长的板桥,夹在迥光、鹫峰两寺之间,远望旷远芊绵,水烟凝碧,可娱目赏心,漱涤尘俗。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恍若仙境。
旧院名妓平素喜欢沙龙样的小聚会,以登场演剧为耻。因为门槛很高,花费如烧金猛兽,反而人气极旺,其中最旺的是二李(李十娘、李大娘)家和顾媚的眉楼。以李十娘(湘真)家为例,环境极为雅致,文艺十足: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
名妓仙娃们或长于画兰,或精于弄琴,或知诗书,或演南曲。南曲排行榜上李(十娘)、卞(玉京)为首,沙(才)、顾(媚)次之。伴奏的阵容强大:张卯官笛、张魁官箫、管五官管子、吴章甫弦索、钱仲文打十番鼓,柳敬亭说书……
这旧院与江南贡院只隔着一条秦淮河,这河上的画船红线般牵起两岸的有缘人。每逢大考之年,士子云集,期盼脱籍的佳人则翘首以盼。与寻常人家的女子相比,顾媚、董白、卞赛、李香这些烟花风尘里的女子更具慧眼识珠的眼力,且都有红拂夜奔的勇气和决然,因此才演绎出众多才子佳人的不朽传奇。
贰
江南,是春雨里的杏花,是莲娘纤腰上的罗裙。在这柔若无骨,水一样的江南女子里,竟然也有英武侠气的女子:
虞山柳如是,云间王修微,会稽李因三足鼎立。
——黄宗羲
著名诗画家李因是江浙名妓,后嫁给戏曲大家葛徵奇。十五年间她如徐霞客附体,“溯太湖、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巾帼不让须眉。王微自号草衣道人,二十年间布袍道杖,游历江楚,扁舟载书,往来吴会。后来她竟然迷上了杭州名士茅元仪(茅坤之孙),陪其在西湖闲居。这茅元仪一生风流倜傥,拥姬妾八十,其中就有杨宛。杨是秦淮名妓,南曲、诗词、书画、草书也样样精通。都是个性十足的奇才,王微当然不能忍受杨宛受宠于前。她后来嫁给了许誉卿,修成正果。许誉卿是个耿直的主,天启间因为冒死上疏论魏忠贤大逆不道而罢官。
最后出场,也最知名的自然是柳如是。
柳如是原名杨爱,少时入前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周道登家做侍妾。柳娇俏可人又冰雪聪明,周常把其置于膝上教其读书识字,这不是满满的拉仇恨?周去世后,柳很自然地被其他妻妾逐出家门。她倒不以为然,漂泊江湖时,索性在画舫上再立面旗子,上书“相府下堂妾”,这做派颇有龙门镖局的气势。
崇祯八年(1633年),柳如是与几社首领陈子龙在松江南园鸳鸯楼同栖同宿。
轻阴池馆水平桥,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处不胜娇,此际魂销。忆昔青门堤外,粉香零乱朝朝。玉颜寂寞淡红飘,无那今宵。
——明 陈子龙《画堂春·雨中杏花》
可惜好景不长,陈家大娘子上门问罪后,两人只好做朋友。
垂杨小柳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崇祯十一年(1638年)清明,在草衣道人王微家里,24岁女子的这首小诗让60岁的钱谦益怦然心动,老钱后来特意筑“我闻室”金屋藏娇,这桩姻缘自然上了红(黑)榜。
当然能笼住钱谦益这位探花的不仅仅是柳的才情,更是其桃花人面。有一次介绍人许誉卿从钱宅归来,回味柳的美色,忍不住拍案叹息,“可惜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想来眼神里全是羡慕嫉妒恨。柳的闺蜜王微一眼看出了许心里的小九九,嘴一撇:“那还不是为了躲避你这蛮子(蛮府参军)的魔爪!”
同年冬,在金陵呆了快两年的张岱陪着隆平侯在牛头山打猎。阵仗颇大:箭手百人,旗帜棍棒,驾鹰逐犬。更有秦淮名姬王月、顾媚、董白、李十、杨能等身穿大红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马,鞲青骹,绁韩卢,南京一大群吃瓜群众看得如醉如痴。打猎结束后一行人还在献花岩看阮大铖家班演出,然后夜宿祖堂寺,这无疑是张岱终生难忘的日子。
当日,张岱眼里没有顾媚、董白,估计只有王月。来自珠市的她颀身玉立,皓齿明眸,异常妖冶,行事若孤梅冷月,含冰傲霜。可惜王月名花有主,把这份情愫暗藏于心的张岱只好黯然离开金陵,一贯冷艳的王月竟然亲自送至燕子矶。如果张岱知道次年隆平侯会阵亡,他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第二年七夕,在秦淮河畔方以智侨居的水阁,举行了选美大赛(“品藻花案”)。“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乐,进金屈卮。”此番,王月夺了花魁。但花魁于王月未必是件好事。原本有个弓马娴熟、豪放大气的好汉孙临疯狂地追求着她,爆红之后的王月招来了更多的仰慕者,其父把她嫁给出价更高的蔡香君。伤心不已的孙临只好退而求其次,娶了旧院的葛嫩。
在其他的小剧场上,侯方域与李香君定情。博学好古的杨文骢得玉耶和马娇(婉容)两美,终日摩挲笑语为乐。南京一派岁月静好的画面。
叁
崇祯十五年(1642年)无疑是八卦群众最难忘的一年。
当年秋,珠市17岁的寇白门嫁给保国公。结婚当夜,五千军人手提大红灯笼,分两排从武定桥直到内桥朱府。这场盛况空前、后无来者的婚礼给足了寇白门排场,也让金陵人啧啧称奇。
如果说寇白门嫁入豪门略显俗套的话,那旧院董小宛与冒襄的结合更像个浪漫的童话故事。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女主董白(字小宛)是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契合贤妻的人设。她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男主冒襄更是了不得。“复社四公子”里,董其昌称赞冒是“王勃再世”。他曾在寒秀斋(李湘真)处一月搞定三十篇时文,工作娱乐两不误。他是如皋首富,还是颜值颇高的大帅哥,绰号“东海秀影”。坊间传说,“不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李湘真、顾媚、范珏、王节(王月二妹)都与其有故事。
冒董交往的开头并不浪漫,风流倜傥的冒对董白怜悯多于爱慕。毕竟,他来苏州原本是为了迎娶此前订盟的陈圆圆,不巧圆圆、杨宛、顾寿等被国丈田弘遇劫持入京,他来迟了一步。懊恼失望之余冒襄意外邂逅小宛。当时因母亡卧病于床的小宛,见到冒后,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之索,病情顿时缓解。她体内小宇宙骤然爆发,不顾大病未愈,雇舟相追随达二十七日,由浒关直至北固山,痴情感天动地。端午节前,两人登金山寺观龙舟竞渡,小宛香姿玉色,神韵天然,当日身着西洋布褪红轻衫,薄如蝉纱,洁比雪艳,“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江山胜景,神仙眷侣,传为佳话。
在钱柳夫妻的解囊相助下,冒董交往总算有个浪漫的结局。当年中秋,冒襄的复社诸友,董白的闺蜜顾媚、李十娘等,为小宛的举止所感动,置酒桃叶水阁相庆。还置台新演阮大铖的“燕子笺”,曲尽情丰。台上演至霍都梁、华行云离合处,台下董、顾、李不觉共情,泣下如雨——台下岂非剧中人耶!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
只是紫陌红尘里,人类的感情无法互通。快乐可以分享,痛苦只能独自承受。
在桃叶渡的闵汶水茶馆,再次来到金陵的张岱却是心如刀绞。当年王月与蔡在庐州,双双死于张献忠之手。茶犹香、楼犹在、情犹温,但是那个孤梅冷月般的玉人从此香消玉殒,今生再也见不到了!
湮没于他人高歌中的还有艳遇。也在同年,吴梅村的堂兄吴继善(志衍)赴蜀,送行宴会上卞玉京赋诗一首: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副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如同柳钱剧本的重演,探花吴梅村惊讶不已,他开始留意这位琴棋书画皆能的才女……
在痛苦、艳遇之外也有期待。
眉楼女主人正收拾好行装,准备北上去会自己的意中人。
春雨秦淮水上舟,十分红影上眉楼。东风不结相思子,画得桃花当写愁。
这写的就是顾媚。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其性情酷似“同福客栈”里的佟湘玉。南曲中扮演小生的她必定玉树临风,英气不减男人,曾经为其讲戏的张岱赞叹顾“巾帼之间生异人,何必须眉而冠帻。”她开的眉楼人以迷楼称之,《板桥杂记》的作者余怀是她蓝颜知己和粉丝,对其赞誉有加。
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人遂以'迷楼’称之。当是时,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红妆与乌巾紫裘相间,座无眉娘不乐。而尤艳顾家厨食。
——余怀《板桥杂记》
当年春天顾媚也遇见了她的真命天子——龚鼎孳,两人一见就来电。在龚入京任职后,顾媚思念不已。
郎道花红如妾面,妾言柳绿似郎衣。
何时得化鹣鹣鸟,拂叶穿花一处飞。
——顾媚《自题桃花杨柳图》
她索性弃了眉楼,毅然北上。
因为中原战事阻绝交通,顾媚于第二年冬才达都门。她哪里料到,她正踏入一场风暴的中心,家国浩劫正悄然展开。
肆
崇祯十七年(1644年)甲申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天柱骤断,九地黄流乱注。
岁月静好时,人人都精心维护着自己的壳,打造着珠圆玉润的完美人设。骤然间家国巨变,风雷激荡,外壳被敲碎了,壳内的真我被迫钻了出来,或忠勇、或坚毅、或卑劣、或怯懦、或苟且……
这是一曲悲壮的交响乐,自然有更多激昂的音符。陈子龙、葛徵奇、黄道周、冯梦龙、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张岱的好友倪云璐、吴应箕皆抗清殉国,看似滑头的杨文骢父子三人也不屈而死。毁家纾难,阖门殉国者难以数计。张岱也尽卖家产,招兵纾难,以至于晚年“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黄宗羲、顾炎武、归庄、“四公子”里的方以智、陈贞慧,都积极投身于抗清大业;冒襄作了遗民;王微病逝后许誉卿出家为僧。平素里看似文弱的江南士女们铁骨铮铮,在灰暗色的布景前,用鲜血和生命在三百年的大明神道碑上涂出一抹激扬忠义的猩红!
吴梅村那位从兄吴继善时任成都令,张献忠破成都时全家死难。江阴守城、扬州三日、嘉定七屠,杏花春雨江南沦为血肉横飞的碎肉机。国变后逃回南京的杨宛因为保护田家女子被害;卞赛之妹卞敏、杨文骢的爱妾马娇和玉耶皆死于兵火,这是一份长长的不忍卒读的遇难者名单,其中最为悲壮的是葛嫩。“贵筑安能遽死忠,为有监军孙武公” ,因为有孙临在侧,大权臣马士英竟然不敢降清,可见其凛凛正气。福建兵败后孙临和葛嫩同时被俘,葛不甘受辱,咬舌唾血,大骂清将而死。目睹葛嫩抗节而死,孙临哈哈大笑:“孙三今日登仙矣!”英雄伉俪慨然赴死,气壮山河!
死亡不是最大的痛苦,有时生者才承受更大的痛苦。葛徵奇抗清殉国后,李因茕然独处四十年。顺治二年,寇白门南下从旧院筹集两万白银帮保国公赎身,从此放飞自我。李香君与卞玉京逃难进栖霞山,后被侯方域寻访到,两人北归商丘,住进翡翠楼。良宵总短,彩云易散。顺治八年,小宛因兵荒马乱操劳过度去世。顺治九年,香君因为歌妓身份暴露被逐出侯府而去世。在明清革鼎、舆图换稿这段宏大而惨烈的大篇章里,卿卿我我的男女情事皆沦为小小注脚。
人设崩塌的也大有人在。挂着“保国”公头衔的朱国弼,牛头山行猎里看似勇武的那一众权贵率先投降,“云间三子”里的李雯、宋征舆仕清。江左三大家则集体沦陷:先降大顺又降清的龚鼎孳在北京投降,弘光朝重臣、曾与柳如是戎服控马以示勇武的钱谦益在南京降清,曾做过崇祯朝翰林编修、受过崇祯之恩遇的复社首领吴梅村也仕清了!他们不殉国的理由五花八门:舍不得小妾,池水太冷,梅村则搬出了老妈作挡箭牌,“我因亲在何敢死?”
吴梅村言行有些分裂。诗歌豪迈,性格怯弱。当年卞赛大胆向其示爱时,他优柔寡断,不敢接纳。国变当年卞嫁于他人后,梅村又悔恨连连。顺治七年(1650年),吴在常熟钱谦益家作客时,卞赛虽受邀而来,但她走散的情感已经难以寻回了。卞一直呆在柳如是卧室,不愿与梅村见面。
第二年春,卞赛道袍打扮至横塘梅村别墅访吴,为两人感情做个了解。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倖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上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吴梅村《临江仙 逢旧》
彷徨无奈的吴梅村花费六年时间,把一腔愁悔写在传奇《秣陵春》里。“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写罢传奇,吴梅村北上仕清。
顺治十四年(1657年),熟客余怀再过金陵旧院,歌台舞榭尽为瓦砾之场。李十娘的庭院已为菜圃,老梅与梧、竹尽为柴薪。窗寮里破纸迎风,水阁上坏槛当潮,白鸟飘飘,绿水滔滔,秋水长天,冷清落照,黄花间蝶飞,红叶无人瞧。在破板桥边,他听见熟悉的洞箫声,原来是白发苍苍的张魁在独自吹箫,令人目断魂消。销魂的还有吴梅村,当年放归后,他来到惠山衹陀庵锦树林里卞玉京的墓前,“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
伍
“大节当年轻错过,闲中提起不胜悲。”
后来仕清的这些文人普遍忏悔、自惭、羞愧。英年早逝的侯方域以“壮悔堂”命名自己书斋,吴梅村绝笔哀叹“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钱谦益、李雯仕清不久即托病辞官。痛定思痛,隐居江南的钱谦益在柳如是大力支持下,隐居红豆山庄,暗地里交通资助黄毓祺、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等反清势力,为短时的失节赎罪近二十年。
在非黑即白的标准里,顾媚和龚鼎孳是最难以评定的。龚的原配童氏居合肥,两次被明朝封为孺人,因此拒绝清朝封赏,顾媚则大咧咧地受封清朝一品诰命夫人。龚鼎孳因“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一节,于乾隆朝顺理成章地登上“贰臣”榜,这都是洗刷不掉的污点。毕竟,批评他懦弱的冯梦龙以死殉国,成为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丰碑。
只是史册狭缝里的秘密有多少人能觉察得到?
不记今为何夕,隔墙钟鼓催春。逞风花草太无因。笼香深病色,罢酒得愁身。
料是红闺初掩,清眸不耐罗巾。长斋甘伴鹔鹴贫。忍将双鬓事,轻报可怜人。
——龚鼎孳《临江仙·除夕狱中寄忆》
这是龚鼎孳在诏狱中寄顾媚之作。国危君昏,任兵科给事中的龚却屡屡上疏言事,弹劾权臣,终于触怒崇祯。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月七日是大明朝最后一个除夕,距顾媚入京仅五十余日,龚却在狱中度过。明代诏狱极其黑暗恐怖,大家可以想象而知。这次下诏狱会不会让他从此三观剧变,开启投降模式,节操碎了一地?
仕清的顾媚夫妇没有那么不堪。两人重游金陵时,邂逅身穿僧衣的阎尔梅,后者曾在史可法军中,当时因反清复明正被清廷通缉。两人冒着极大风险把阎藏进自己家里。与钱谦益一样,龚与吴伟业、方以智、阎尔梅、龚贤等反清复明的人暗地交往。在刑部尚书任上,他也曾为傅山、阎尔梅开脱罪责。龚的所为背后一定有顾媚的影子,因此袁枚称赞顾媚“礼贤爱士,侠骨崚嶒”,龚-顾在朝,钱-柳在野,但是其心一也。
丁酉(1657年),龚鼎孳在金陵张灯开宴为顾媚庆生。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串演《王母瑶池宴》,更召来旧日南曲姊妹:李十娘、李大娘、王节(冒襄妾)等。距离上次冒董桃叶盛会已十七年了。“秦淮烟月经游处,华表归来白鹤知”,朝代更替,人事代谢,众人不胜感慨。
七年后,钱谦益、柳如是在江南去世。秋,顾媚逝于北京铁狮子胡同。恩爱伉俪阴阳两隔,龚鼎孳特意整理《白门柳传奇》以悼念爱妻。
人老多情,脱下了朝服的龚鼎孳总算可以敞开心扉。柳敬亭曾与龚一起在左良玉军中,当时以八十高龄入京卖艺。龚对故人叹道, “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拼残腊、消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人世间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楚,尽付这三杯新酒吧。
陆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远在西南边陲的陈沅悄然离世,如透明人般波澜不惊。之前龚鼎孳、张岱等已相继辞世,她或许是同时代最后逝去的。
陈圆圆(陈沅)来自苏州梨园,因此捻熟秦淮风月的余怀没有提及其名。圆圆“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虽然仅见过两面,冒襄对她念念不忘。“淡而韵,盈盈冉冉,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幽谷芳兰……慧心纨质,淡秀天然,平生所觐见,则独圆圆耳”,她唱南曲“如云出岫,如玉在盘”,令人难忘。因为丧乱,冒屡屡失约,圆圆在崇祯十五年春被外戚劫夺入京,后又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吴三桂这个赳赳武夫手里。
在明清更迭的新旧激流里,名妓仙娃多是幸运的旁观者,唯一被卷入激流中心的就是圆圆。原本像孤鸾浮萍般漂泊,四处躲避权贵的弱女子,因此阴差阳错地被系上了沉甸甸的家国责任,成为扭转时局的最沉重的砝码。“可怜三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娇弱之身,竟然重于数万关宁铁骑,成为扭转乾坤的筹码。
历史更像一幕荒诞剧,留下笔墨记载最少的陈圆圆却在后世最为有名。
五十年间似反掌,往事已矣。青灯黄卷堂里的她,是否还记得令她鼓足勇气淡妆前去,请订盟约的心仪之人?
当年那位翩翩公子冒襄晚年继续纳妾,坐实“海王”人设。如皋水绘园里,他高朋满座,胜友如云,除了钱谦益、吴伟业等老友,又多了王士祯、陈维菘等新朝才子,这里面有张年轻的面孔——孔尚任。
1699年,受到吴梅村《秣陵春》启发,孔尚任的《桃花扇》横空出世,青出于蓝,“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叹”,孔尚任选择香君作为女主,不是因为她最有故事,恰是因为她的人设最模糊,如同一张素绢,恰好描绘最美的图画。
正是:
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
参考文献:《板桥杂记》、《李姬传》、《影梅庵忆语》、《陶庵梦忆》、《白门柳传奇》。
作者: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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