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的善意：于至暗之处，发萤烛之光

在上一篇《薛宝钗的假笑面具》当中，我详细地论述了宝钗在贾府的艰难处境。薛家即将没落，宝钗不得不献祭自己的幸福和尊严，来换取母兄的生存空间。为此，宝钗在贾家寄居期间，做了许多不得已的讨好行为，甚至也承受了许多不得已的委屈甚至屈辱。

然而，即便在这样令人心力交瘁的艰难状态下，宝钗仍然能够尽自己的能力，向他人散发出善意。作为小说中宝黛恋情的“疑似小三”，宝钗的人设并不讨喜，她的善行也有时会被歪曲解读。她的善意经常被人们当成收买人心，甚至她越当好人，有的读者越感到不齿，然而只要去掉这层有色眼镜，就不难看出宝钗的善意是何其可贵，何其难得。

作为大观园当中的大姐姐，宝钗对待园中的弟妹们总是尽力帮助。因此，宝钗在姐妹们当中口碑很好，湘云将她当成亲姐姐，后来连“情敌”黛玉也与她冰释前嫌，成为闺蜜。

面对此前一直将她当成假想敌的黛玉，宝钗不仅不计较，而且态度十分友爱。在讨论到黛玉的病情时，宝钗不仅替黛玉想出了燕窝食补的办法调理，而且听说黛玉的苦衷后，还直接赠送她燕窝。在送燕窝时，宝钗考虑周全，不仅送了燕窝，而且还送了用于熬燕窝粥的一包上等洋糖，可谓是贴心至极。黛玉对宝钗这次善举的感受是“东西虽小，难得你如此多情”，可见深受感动。

后来，岫烟因为月钱被克扣，又要摆平迎春的丫鬟婆子，不得已当掉了自己的棉衣，宝钗听说这件事以后，当即表示要出钱帮岫烟赎回棉衣。此外，宝钗也向岫烟真诚地伸出援手，告诉她“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此外，宝钗的善意还有很多，例如给袭人送绛纹石戒指、给小厨房的柳嫂超额加钱等等。这些案例有的用直接手法平铺直叙地描述，有些借他人之口间接描写，层次很丰富，令人愿意相信，宝钗这样温暖体贴的瞬间还有很多。贾府善良的人很多，行善的人更多，但宝钗的善意却始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与其他的小姐、公子不同，宝钗的善意是务实而直接的。同样面对生病的黛玉，宝玉的做法是提供情绪价值，天天不辞辛劳地陪伴，而宝钗的办法则唯物很多，也直接很多：直接提出食补的方案，然后直接把冰糖和燕窝送到黛玉这里，就差送一个厨子帮黛玉熬燕窝粥了。同样面对受了委屈的岫烟，黛玉的反应是发出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湘云的反应是撸起袖子就想去找迎春的丫鬟们算账，给岫烟打抱不平（实际上打这个抱不平除了惊动邢夫人等高层领导以外，多半无法大幅改善岫烟的生存状态），而宝钗的办法仍然非常唯物和直接：既然岫烟缺棉衣，就把棉衣赎回来送还给她；既然岫烟孤立无援，就安慰她，做她的精神和物质后盾。

宝钗的思路很像现代的工科男，遇到问题，她第一时间是理智地考虑“怎么办”，想办法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而不是抒发感慨和发泄情绪。此外，宝钗能够如此直接地向姐妹们提供帮助，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金钱的掌控能力。宝钗是薛家的顶梁柱，她在家中是具有很重的话语权和实际权力的。因此，她能够比一般的小姐和宝玉这个凤凰蛋具有更多的行事空间，也能够用自己手中的资源和话语权做到许多事。贾府中有实权的凤姐和贾母等人也都曾做过善事，例如凤姐赠送岫烟大毛衣服、贾母关爱清虚观小道士，送他果子和钱等。他们作为贾府的当家媳妇或者老祖宗，自然比宝钗具有更多的能量，也能给出更多的帮助和善意。与他们相比，宝钗给出的善意具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隐蔽”，她给出的善意是润物细无声的。作为贾家的亲戚，宝钗一直秉行“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所以能让宝钗放下原则提供帮助的姐妹，大都有难言之隐。因此，宝钗对她们的照顾不仅体现在物质层面，更是体现在精神层面。她送黛玉燕窝，着重强调“又便宜，又不兴师动众”；帮岫烟赎棉衣，更是连着用了两个“悄悄的”，以强调自己会照顾岫烟的尊严，力求将知道此事的人压到最少。当然，宝钗帮助人不声张，也有对自己处境的考虑。她作为亲戚，寄住在贾府内，是不好明着管贾府的事情的，因此她不愿意自己帮助黛玉和岫烟的事被更多人知道，我认为也有想避免闲话的想法。

在自己还处于比较尴尬和艰难的境地之时，宝钗能够以直接而务实的态度，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如此细致妥帖地帮助姐妹们，体现了她十分难得的人性光辉和可贵的同理心。面对同病相怜的黛玉和岫烟，宝钗不仅能够看到她们表面上的窘迫，还能够体察到她们内心的彷徨和隐忧。她用她的实际行动去解决她们的物质困难，又用温暖博大的爱心来包容和抚慰她们痛苦的内心。尽管宝钗自己就曾面临尊严的挑战，她却主动维护他人的尊严；尽管她自己的力量也很弱小，却愿意付出不多的能力来解决大家的困境。现代有一个很流行的词：Girls help girls，意为女生帮助女生。它被用在许多陌生的女性互相体贴，无私互助的感人瞬间。同样是面临一些细碎的困境，宝钗的行为也很好地诠释了这种人性的闪光瞬间。最真诚的善意，往往不是富足者向贫乏者的施予，而是同处困境的互相扶持，于至暗之处，发萤烛之光，不为名利，只为温暖同处至暗之处的他人。当然，宝钗并非一直都做好事不留名，她做的善事也并非总是像雷锋一样只为他人——这恰是曹公描写人物的得力之处，也恰是宝钗形象的深度所在。下一篇文章，我便会着重分析在她的行事当中，一些我认为确实存在“收买人心”嫌疑的案例。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