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创世纪》(中):白心红梅与金圈红梅,性别的区分与跨越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十)二、物品与意象
(一)物品
01钟表
“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乌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渣,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
也让人想到药房里的那个钟:“高高在上的挂钟,黑框子镶着大白脸,旧虽旧了,也不觉得老,'剔搭剔搭’,它记录的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的人生,没有一点人事上的纠纷。”
格林白格先生就像这口板着脸孔高高在上的挂钟。他剔除着一切干扰和不利因素,维持表面的清白干净。
《鸿鸾禧》里面也提到过钟与清白的关系。关于租的婚房里需要怎样进行软装修,置办哪些东西,“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到了婚外情相关的《殷宝滟送花楼会》里面,代表人生清白的钟就变成“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
《等》里童太太在厨房里相伴的钟是“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到了《留情》里面,钟是“半旧式”的,也看不清几分几秒。
有的人的世界是清清爽爽一分不差的,有的却是昏昏的听不清看不清。或者说,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对钟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挂钟像是一种世俗社会表面秩序的代表,一个负责说理,维护公序良俗的人。
在这篇《创世纪》里,张爱玲也把女人比喻成了钟。
作为钟一般的人,他们的表面人生都是清清白白毫无差错的。平时是“滴答滴答”,给人感觉很安静稳妥,一板一眼,可是情绪激烈时也会“噹噹”报时,像是对人发出警告和催促,让人感觉烦躁。不像手表,最多只是“叮叮”,如蚊虫叮咬,不致命,但烦恼忧愁就是排遣不开。
紫微也是个规规矩矩的钟。“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噹噹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但成年人可以用“钟”,孩子则只能用声音较小的“表”来比喻。
紫微回娘家,公公最后一次送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来安抚哭闹不停的小孙子。表盖不需要打开,“只消一揿,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但是小孩听了,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金表没有敲完,小孩也没有哭完,人却已经被催着分离和永别了。钟表也有一种催促的压迫感。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提到娇蕊给振保的感觉更是这样,因为成人是更响的“钟”:“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噹噹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久久沉默着。”娇蕊的话语听上去既有哀哀的辩解,又有令他震动的胁迫感,就像许多钟在发声。
《多少恨》里,钟表出现的次数尤其多,也会有“滴答滴答”和“噹噹”的区别。暂且不表,我们放到那一篇的解析里再详谈。
02磅秤
店里先是进来一位“买了两管牙膏”的“中国太太”,还不够资格让老板娘亲自接待,似乎女顾客地位也没有男顾客高似的。中国太太“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个人进来。”磅秤的主人其实是格林白格夫妇。他们对于每个顾客和自己的人生态度自有一杆秤。
接着进店的就是毛耀球。“磅秤的计数尺还在那里'噶夺噶夺’上下摇动,潆珠的心也重重地跳着”,磅秤也像是潆珠心中衡量毛耀球的杠杆,一开始是“噶夺噶夺”,重重跳着,摇摆不定的,后来又是在心里心外称着他的重。
“一只手放在秤杆上,戴着极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洁的黄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话里的大兽。”毛先生气派的新手套都令潆珠浮想联翩。
毛与格林白格夫妇的相识本就是由于看房子,所以再次遇见很自然地还是问房子。然而犹太夫妻现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难到上海的情形,因为弄到了葡萄牙的护照,不算犹太人了。毛耀球却偏偏问道:“你们现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只好“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却并不慌乱。他此刻“扳平”的不光是潆珠心里“噶夺噶夺”的称,也是他自己心里的称。
1933年到1941年,前后约有2.5万名犹太难民来到上海避难。这些难民的财产被纳粹剥夺,又经长途跋涉,抵沪后,只有少数人还能找到工作,大多数人吃住都无着落,好在这座城市给了他们无私的帮助。
到1941年,犹太人聚居的虹口区提篮桥地区商业茂盛,舟山路还曾被称作“小维也纳”。可是,正当在沪的犹太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之际,1942年7月,纳粹盖世太保驻日本首席代表,“华沙屠夫”梅辛格来到上海,向日本当局提出屠杀犹太人的计划。
日本人出于利用犹太人的种种考虑,拒绝与梅辛格合作,只提供折中选项,导致梅辛格的一系列“上海最后解决”方案无法实施。1943年2月18日,日本当局命令所有1937年后抵沪的犹太难民必须在5月18日前迁入“无国籍难民隔离区”。隔离区即所谓的“上海隔都”,位于虹口,包含有15个街区。
1942-1944年是在沪犹太难民最艰难的时期,尤其是在1943年被迫迁入虹口区后,许多犹太人不得不靠乞讨度日。这段时期,难民们与他们的中国邻居们互相扶持,同舟共济。

犹太画家白绿黑的画作
这篇小说写于1944年,想必上海的犹太人仍然活得战战兢兢。那一年,纳粹知道自己气数已尽时,竟加快了集中营杀人的速度。
好不容易费尽力气换了新的身份,开始崭新的生活,格林白格夫妇当然是绝不想要再被人识破,押送回虹口的。所以,知道他们过去的毛耀球,就相当于有了他们的把柄。
所以刚开始,身为生意人的格林白格太太是有意识地迎合着毛耀球的。她很懂得察言观色。看到毛耀球看潆珠,她就让潆珠帮他操作磅秤,后来对于两人谈恋爱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无形中为他们创造了不少机会。
就连“坐在磅秤前面”的格林白格先生也不得不挪开藤椅,让位给毛耀球称体重。但“这种老式的磅秤”所代表的旧有道德标准,与毛的价值观毕竟还是有点冲突的。这同样也为后面犹太夫妇对他的态度转变埋下了伏笔。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磅秤”,可以查看自己,也可以衡量他人。怪不得中文里会有“称心称意”这类词。
每天都来“磅一磅”的毛耀球很知道自己的斤两,身为情场老手,他很了解自己对于潆珠这种家世的缺爱自尊穷女孩的优势在哪里。
03电话
表面上看,新一代的女性潆珠,貌似已经有了工作和恋爱上的自由,时代已经进步许多,可是依然找不到一个正常点的好夫君。这个世上的好男人似乎都已死绝。
潆珠在店里的电话总是打不通,有一种隔离的、窒息的、无可倾诉的感觉,就像是想要和人沟通却找不到人,或者说什么也不可能被别人理解。正如潆珠与原生家庭无法沟通的隔阂。“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
与之对比的是,姑奶奶在娘家,打给婆家的电话却一打一个准,表面上似乎事事如意,事实上就算有事她也不知道。而且她如此不顾家,也给了别的女人以可趁之机,前面我们已经说到。
长大了的潆珠在家里“人嫌狗不爱”,只有母亲能给一些稀薄的关心,但也还是急于把她嫁出去。
在家里缺乏关爱的潆珠,明明已经爱上毛耀球,却不肯承认,且把原因归为毛追求地太热烈、太执着、太能说。虽然最后终于醒悟,及时抽身,但她毕竟受了很重的心伤,且不被家人理解,正如张爱玲在爱情里的遭遇。
在张的作品中,多的是和自己一样单纯、缺爱的女人,比如这本书里的川嫦、潆珠、家茵。这样的女孩,长大后一有男人,哪怕是渣男关心,就很容易深陷其中。
这本书里甚至也有缺爱的男人,比如汝良。在家里得不到温暖的孩子,更倾向于向外寻求。
毛耀球已经让潆珠感觉到了不安全的气息,但她还在自我麻醉,“使她自己放心”。甚至当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生活中很多从小就不谙世事,并缺乏性教育的女孩子,也通常如此,即便危险降临,也仍在从自身上找原因,怀疑只是自己想多了。
04雨衣
雨衣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看重穿着的年轻女孩,就连雨衣也是耿耿于怀的。不过雨衣在后面还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成为了男女主角接触的道具,其所构成的戏剧张力,让我想起《红玫瑰与白玫瑰》那篇里,振保回家拿雨衣,撞破妻子和裁缝约会的场景。
但是在《创世纪》中,雨衣的含义还不仅限于此。
在这篇故事里,雨、雪、风、雾等各种天气元素,通通提到过。
白杨花的花嗗嘟“远望着,像枯枝上的残雪。”潆珠是盼着雨雪的,所以看到什么都是心之所想。紧接着就是:“今年雨雪特别地少。自从潆珠买了一件雨衣,就从来没有下过雨。潆珠是因为一直雨天没有雨衣,积年的深刻的苦恼的缘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样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钱就买了一件……”雨衣想要的时候没有,有了却无用武之地。
随着情节的推进和季节的改变,终于如她所愿开始下雨,然后是“雨夹雪”,然后是下雪、结冰,气氛也越来越冷。冷风、冷雨、冷雪、冷水,还有生冷、寒冷、清冷、冰冷等等,各种冷贯穿始终,连结尾老太太手里的茶都“已经是冰冷的”。
可怜潆珠好不容易终于有机会穿上雨衣,展现自己的青春美丽,结果却错付,不得不慌忙收回。她执着地三番五次索取,要的不止是雨衣,更是收回自己盼望下雨的春心。
05眼镜
紫微说起儿子小时候的优秀时,“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份惟有凄凉的谦虚。”戴了深色眼镜的人,往往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以及感情。因此,紫微只看得见儿子的嘴巴在微笑。相比之下,还是兵丁军官的“圆眼镜”更可爱一点。
饭桌上的仰彝,“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袴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茶晶眼镜”颜色变得更深,更难看清了。
就像《花凋》里戴着“深色边”眼镜的章云藩,男人的心思,川嫦也是猜不透的。
又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让人看不清表情的眼镜居然是可以作为“信物”,十足是一种讽刺了。
但当振保在洋人面前表现机灵与敬业时,就会眼冒金光了:“眼镜后的眼睛熠熠有光,连镜片的边缘上也闪着一抹流光。”连衣服都能“绉得像笑纹。”表情都是可以自己定制的,眼镜只是作为道具。一旦露出了眼睛后真实的一面,就显得“穷形极相”了。
又如同《鸿鸾禧》中娄先生和娄太太时不时“雾气腾腾”,让人“觉得眼神不足”的眼镜。“娄太太的困惑,就像是新换了一副眼镜,认不清楚她们是谁……”大家要不自己看不清别人,要不使别人看不清自己,反正生活在一个模糊的世界。
而毛耀球也是个戴眼镜的男子:“戴着钢丝边的眼镜,暗赤的脸上,钢丝映成了灰白色。”这本书里无独有偶,《等》里也昙花一现过“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貌似朴素务实一点的眼镜就是“钢丝边”,而富贵点就是“金丝边”等,比如《留情》里米先生的“金边眼镜”,《多少恨》里秀娟的“白金脚眼镜”。而兵丁军官的“圆眼镜”又是另一种意思。
06圆与圈
厨房中,全少奶奶看到,“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圆而胖,是“可爱”的,使人安心的,可以依靠的男人。
文中形容“可爱”,有过三次。还有两次,一次是药房里的“清新可爱”,一次是说毛耀球的那爿店“新得可爱”。厨房里的这一次也提到:“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总之,圆代表女人们希望信靠的男人,所以毛耀球是“圆脸”,用的桌子是“小圆台”;老爹爹“肩膀都圆了”,温酒的杯子是“圆筒式”;兵丁身上是“大圆'勇’字”。
清朝军队里的士兵分为“兵、勇、丁、卒”,其中尤以“勇”的境遇最艰苦,全由汉族人组成,是地方政府或官员在民间招募的乡勇兵,相当于军队的临时工,缺乏长期稳定的军队,地位和待遇相对较低。
紫微曾经“常常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为了看操兵。胸前有“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的兵丁,戴“圆眼镜”的军官就是少女的春心萌动。可惜这些有阳刚之气也像是有些担当的平民男子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更是注定要上战场送死,绝不可能和她产生任何瓜葛。

紫微逃难时,不得不离开那座洋楼,那个操场。“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那时的车马很慢,一生只够“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
直到老了以后,紫微心里念着的,仍然是那“灰灰的”操场和世界,记忆也是“灰鼠鼠”的。灰本是一种几乎没有什么希望的颜色。但是一旦有点阳光,“灰尘”也会变成轻盈的“淡蓝”,幻化成“尘梦”。紫微同公公谈起父亲文靖公后,也曾有过“如梦的惆怅”。“梦”天然属于年轻人。
可是,紫微年轻的时候却不被允许做梦。闺阁小姐“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中年看文明戏还要被人指点,老了看言情小说做梦,倒是没人再说。
“发黄的纸上,密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这里句句加圈正对应着紫微少女时陪父亲文靖公读书的情景:“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后者是指明人承袭宋朱熹《通鉴纲目》 体例编写的一部通俗历史书。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女儿,读的书有文学,有历史,都是传统与正统的经典读物。
不过紫微入世的女儿辈已经有许多可以“胡思乱想”的机会。姑奶奶说:“有时候一个心简直静不下来。”孙女辈就更是了。但不管时代如何改变,女人们的婚姻依旧无法自主,顶多仅限于“胡思乱想”而已。观念的改变并没有很大。男人依然可以“左一个右一个”,女人却是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紫微过生日用的那个铺了红桌布的“圆桌面”似乎也在呼应毛耀球屋中“玻璃碎了”的破“圆台”。破圆台上尚有《蓝色的多瑙河》,而匡家桌上的“红封”,“红桌布”,却全是赤裸裸的与钱和面子有关的东西。
就连“铜板”也是圆的。潆珠费力寻找一枚铜板,找不到,却把口袋里的破洞挣得更大了。这段也有深意。圆圆的铜板象征母亲及家人们同意她自由恋爱的正当理由。用紫微的话就是:“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只要有钱,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出格”一点,比如自由恋爱,出去约会也都可以被原谅了。可是潆珠费力寻找可以安慰自己的铜板,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绝望之下,她扑倒在床上痛哭。
民国纸币
“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竟然神奇地呼应着毛耀球口袋里那些零碎的薄薄的钞票。“他大衣袋里也有点零碎钱钞,想必是单票子和五元票,稀软的,肮脏的,但这使她感到一种家常的亲热,对他反而觉得安心了。”脏、软、薄,都对得上。那些对应“铜板”的“零碎钱钞”曾使她多么安心、放心。
她的悲哭仿佛揭起了这个大家族体面之下的巨大伤疤。“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戟,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这个费力维持着富家气象的大家族,不光缺钱,更缺温情与爱。
07红梅
祖孙两代女人都是红梅,只不过祖母老了,红梅只留在那一点点爱美之心里,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努力绽放的白心。老爹爹的人生却是在红梅外加了耀眼的金圈的,为大清鞠躬尽瘁,一生荣耀。女儿们婚姻大事的命运便被笼罩在这一圈荣光之中,不仅不是沾光,反而可能被拖累。
圆圆圈圈就在全文中滴滴嗒嗒点缀着,如同雨滴入水,时不时晕上一圈又一圈。
“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油气。”老爹爹的脸也是“红”的。此时他的面目已经有女子气——其实他这一生何尝不也是忙忙碌碌努力绽放,替无能的清廷操不完的心呢?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张爱玲笔下人物又一次跨越性别的意象重叠。类似的写法在《等》里也出现过,在那篇解析中,笔者曾经提到过,性别的差异,在人生的头尾两个阶段往往比较容易混淆,不再像中间段那么泾渭分明了。所以老爹爹才会有“女子的温柔”,紫微作为老太太才有了看言情小说做梦的自由。
老爹爹的一生也和经营婚姻家庭的女人们一样,都是满满当当的,甚至也一样不比“乡下人”“下等人”更高贵。“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搬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不同之处在于,他要努力展现的是自己的才能,他的“红梅”是带金圈的,更加耀眼的。
然而,他也如同被无情辜负的女人,“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就连女儿也觉得,“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二)精神食粮
01书、戏剧和电影
年纪大的紫微读是旧式童话《天方夜谭》,潆珠记忆深刻的却是《小雨点》一类的“新式童话”。
对于潆珠来说,药房“是个童话的世界,而且是通过了科学的新式童话,'小雨点的故事’一类的。”《小雨点》是北大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的短篇小说集,1928年由新月书店出版,里面收录了10篇短篇小说。同名的这一篇,通过雨在自然界中的形态变化,讲述了小雨点的历险。

有意思的是,在这篇《创世纪》中,水随着天气变化形态,也像是千变万化的“小雨点”;仰彝上眼镜上的“小雨点”,仿佛也在暗示童话里那个孩子般任性调皮的“小雨点”。而关于“水”的其他多重意象,我们在前面解析“潆珠”名字的时候已经详细讨论过了,这里不再赘述。
对比祖孙两代女人的观戏与读物,也可看出新旧文化的不同。
比如潆珠看的是曹禺的话剧《雷雨》。《雷雨》在当时揭露了传统女性在新时代下所面临的难题,里面有渴望爱与被爱,勇敢追求,却落得个悲剧收场的女性。剧情也暗合了潆珠在故事与时代中的不幸命运。

祖母似乎对于现代话剧的主题并不太感兴趣,可是她也曾去看文明戏。“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春柳社的成立标志着中国话剧的奠基和发端。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创始人之一是李叔同。

1906年,中国话剧先驱李叔同在日本东京出演话剧《茶花女》
但是紫微去看戏,可能更多的只是赶时髦,看个热闹。“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没有机会经历情感纠葛的她“看着很稀奇”。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
紫微小时候跟着父亲读的是正儿八经的经史:《诗经》《纲鉴》。长大后自己读的却是张恨水的言情小说《美人恩》《落霞孤鹜》《春明外史》等。
《阳光三叠》倒是祖孙两人在精神上难得的交集,但也听出了两种不同的味道。此外潆珠听的《蓝色的多瑙河》,也是西方的,后来才在中国普及的音乐。
男人们也有自己的精神消遣,比如看电影,但是目的却要实际得多。毛耀球请潆珠看电影是为了泡妞,仰彝看电影是为了要钱。
02背景音乐
《阳关三叠》
小说里还有个反复提及的曲名——《阳关三叠》。《阳关三叠》为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最早产生于唐代,是根据王维的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谱写的。
甘肃阳关故道遗址
潆珠听的曲子是正宗的古琴演奏,古色古香的韵律,暗示着她对毛耀球的不舍。“小小的一个调子,再三重复,却是牵肠挂肚。”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一辈人紫微两次听到的却是古曲新弹,暗示着紫微对匡家父子和小辈们的不满,并没有感受到孙女所体会到的悲苦,反映出新旧几代人之间的代沟。
“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在那儿弹。” 古曲新弹已经觉得“茫然”,又是“小孩子”不成熟的弹奏,有着一种与新时代的隔阂感。“小孩子”同时也对应着紫微的丈夫与儿子。
“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脑后见腮,两眼上插,虽然头已经秃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的反抗,始终是个顽童身分。”“脑后见腮”是指人的腮部特别宽或者突出,从背后也可以看见,往往由于腮骨较大造成。传统的观点认为,这种面相的人反骨无情、见利忘义,不适合交往,所谓“脑后见腮,莫与往来”。所以紫微有恩于霆谷一辈子,他也毫无愧疚。
再写到紫微的儿子,潆珠的父亲匡仰彝:“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父子两代,男人们都是孩童的样子。
其实在这本书里,张爱玲已经不止一次把男人比作“婴孩”“孩子”了。上一篇《留情》里的米晶尧也是一副“婴孩”的样子。这一篇里,毛耀球也“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她笔下的男性在责任心和担当上,都是欠缺的。
紫微“乱糟糟地”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沈太太帮姑奶奶照顾孩子,“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婆媳、母女两代,女人们似乎永远在忙着生孩子,养孩子,以及伺奉男人。
紫微第二次听到这首古曲,心理活动是这样的:“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筒上了钢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直接由孩子的意象转到匡霆谷,更是直接点明老头子的不成熟。抱怨完那些给她添麻烦的、不成器的子孙,紫微这才忽然意识到,还有个离自己最近的困扰,就是相看两厌一辈子的老公。
“过到现在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无论整体看上去如何悲壮、光彩的人生,拿放大镜细看,也还是“千疮百孔”。
都说“老来伴”,可是这种到老也宁可呆在两间房里,句句话不投机的伴侣,真是女人难以言说的悲哀。“女怕嫁错郎”,过去尤其如此。
潆珠听到的《阳关三叠》,又是一种感觉。
格林白格夫人因为听不懂舞女的话,每次都是舞女说完一大段话,她只能捕捉到结尾那几个一再重复的字眼,比如一开始是“要”,后来是“找”,就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 “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最后舞女说“不然我还要来。”格林白格夫人推她的时候就说“现在你去,噢,你去吧,噢!”
潆珠一开始还能替毛遮掩,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要什么”,只说“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在犹太夫妻共同的压力下,只好告诉他们“她找那个毛先生。”最后更是不得不赶舞女走,虽然根本赶不走。自始至终,内心震动的潆珠只说过几句话,而且都很简短。
被迫打电话给毛耀球断绝关系时,在潆珠眼里,“药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过一边,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阳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弯弯的藤条的影子,像三个穹门,重重叠叠望进去,倒像是过关。旁边另有些枝枝直竖的影子,像栅栏,虽然看不见杨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像,边城的风景,有两棵枯了半边的大柳树,再过去连这点青苍也没有了。走两步又回来,一步一回头,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这一大段隐晦的话让我想起了格林白格夫妇,好不容易突破重重险“关”,过了海“关”,来到中国,拿到葡萄牙护照,隔离的“栅栏”隔开了他们的亲人。此刻潆珠也觉得被“栅栏”隔开了自己和毛耀球,就像紫微感受到放毛笔的“笔架”隔开了她和霆谷。这两个意象也是重叠的。
耀球对于潆珠,虽不是亲人却胜过“亲人”——她在心里哀伤地重复着这个词。“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蓝色的多瑙河》
耀球问潆珠是否嫌留声机吵,潆珠却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这里又出现了“无线电”,这个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反复出现的意像。喜欢无线电的聒噪的,都是寂寞的人。
“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此时播放的《蓝色的多瑙河》应该快要接近尾声了。这首乐曲前面总体上是活泼、轻松、明快、欢腾、热烈的,而潆珠听到的结尾,可能是那种交错再现前面的主题之后,以疾风骤雨式的狂欢结束的演奏方式。所以会是“惊心动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回旋如意”“黑暗的热闹”等感受。
听完不久,毛耀球就无所顾忌地露出了真面目。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曲终人散。一首壮丽无比的浪漫交响乐,到最后只剩下“满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
无论是《阳关三叠》,还是《蓝色的多瑙河》,潆珠听出来的都是悲凉和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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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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