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成圣成佛,唯独他成鬼——廿七年怎一个“煎”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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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极致,就是成为绝唱,绝是命绝,唱是传唱。
李贺达到了!不止其诗已成文学的绝唱,其人更是大唐的绝唱。其灵性与神魅,终古罕有可匹,我将之称为大唐的最后一口灵气。
少年初长成,已幻灭随风。独留鬼神曲,泣诉念生生。
他年寿不长,如鬼魅般倏忽而逝,但却在诗星璀璨的唐朝占据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片夜空,让我不禁感叹:
这应该也是一种成全!应其“鬼”名,行其“鬼”命,得其“鬼”道,留其“鬼”风,人、命、文融为一体,真是一个绝无之境界!
01 | 偏偏他成了“鬼”
唐朝是一个属于诗歌的时代,也是一个属于诗者的时代。如果让普罗大众举例诗人诗歌,不出三句必有唐诗、必现唐人。因此,在这个时代能够留下名号与作品的诗者,那是实力派中的实力派,必有其超众的天赋与独特的风格,非如此难成其名。
唐诗的夜空星光灿烂,熠熠生辉。浪漫主义巅峰的李太白,现实主义大成的杜少陵;如诗如画的王摩诘;朴实无华的白乐天······
一流诗人数不胜数,不可枚举。各大诗家俱有雅号,以此对应诗人诗风。我们熟知的,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杰王勃,诗王白居易、诗骨陈子昂,诗囚孟郊、诗奴贾岛,等等。从诗人经历及其诗歌风格中,我们不难体会诗人名号的所指,其人其诗,以此为照。
有名号的诗人都是文采造诣极高的大家,其称号虽然基于对其诗作风格的客观认知与归纳,但在主观上多有褒扬赞美之意,毕竟这是形成自己诗作风格的体现。
无论是仙佛,还是圣王,抑或是卓杰与风骨,即便是指称严谨诗风的囚奴,也是对诗人及其诗歌的一种认可。唯独李贺,偏偏逢了一个“鬼”字,以致有人甚至不知是好是坏、是赞是贬。
诗鬼者,李贺也。动听还是难听,正面还是反面,积极还是消极,其实无所谓。诗鬼是对其人其诗的一种细致描述,我并不觉得清冷与可怖,反而认为实在是一种对其灵性的精准定位、文命相照的惦念与感怀。
其人如鬼,瘦面清身,一眉横亘,尖掌长伸;其诗如鬼,神鬼莫测、死生频频、哀婉凄凄;其命如鬼,魅影乍现、飘忽动荡、转瞬而逝。
鬼有什么不好吗?没有。他是那么的灵动,那么的神秘,那么的清幽,那么让人感到惊奇,那么让人心生怜爱,又不免痛断心肠,动情者无不落泪,有心人皆当怅然。
须知,那些虽短暂却长存的人事,几乎都是永恒的美。
02 | 月寒日暖煎人寿
李贺的神鬼之词,随处可见;怪诞想象,诗句繁多。我也念其“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神魅光怪,惊叹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的冷艳苍茫,置身于“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的秋野凉风。
但有一首诗,我泪流满面,再不能平静。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这首名为《苦昼短》的诗,或许不是李贺笔下最有名的,但却是对我触动最深的。尤其那句“来煎人寿”,令我此生或许都再难平息。
我想,到底在时光中是有多么的痛楚与感伤,才能搜遍脑海出来这么一个“煎”字呢?这日子,可以过;这岁月,可以磨;这人生,可以耗,但他却用了一个“煎”字,在烈火上翻滚,在焚烧中消残,滋滋作响,血肉焦灼,这是有多少把利刃在时光的裹挟下从他身上无情划过呢?苦昼之短,恨夜之长,二十七年人寿,生生地是煎熬掉了,但对他而言或许不短了。
这首诗被很多人上升到忧国忧民的高度了,认为李贺讥讽唐宪宗自上而下大兴长生迷信之风,述说寿命有数的真理。还有人一贯地将其与李贺其他想象神奇、辞采瑰丽的诗篇加以比对,因为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涉及很多神怪之说。
我却丝毫提不起对其宏大背景与诗作风格的兴趣。每日每夜,脑海中,嘴边上,就是一句“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我认为,诗句者,诗人也;诗句之含义者,诗人之心意也。无论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还是以小见大、借古讽今,无一例外,皆是作者心志、心意、心情尔,或说作者本人之生命、人生、境遇乃是诗之原点。
如此来说,所谓李贺之讥讽长生之情感,借用神怪之意象,其实都是在写自己的内心:我深知寿有长短,且春秋岁月消蚀,短长于我已无区别,尽数皆是煎熬罢了,这便是时光飞逝、生命短暂、世变无涯、人生终尽的真意与真相。
为何他这么消极悲观呢?如果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消极悲观的话。且看其二十七年的一生,又怎么不是一个熬煎呢?
他是处于极大落差中的,而这种落差给这位天性敏感、骨里悲愁的诗人灌注了更加悲惨凄楚的股股寒流。血脉高贵却家境早衰,欲振家族却遭遇父亡,少年成名却终未登科,一腔襟抱却宦海失意,勉强度日却妻子病故,二十年所经历的,或许比很多人一生经历的都要多。
须知,他可是韩愈口中的天才啊,那年他才七岁。
这种经历,无时无刻不将李贺推进黑暗的哀愤与孤寂之渊,凄惨非人而如鬼,不恋人间向阿鼻。人间之苦,人生之累,那种“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慷慨壮志,早已成为“秋坟鬼唱鲍家诗”的悲冷凄苦了。
据统计,残、断、鬼、枯、颓、病、败、朽、荒、血、寒、泣、悲、凄、苦等字眼遍布李贺诗集,上述字眼在其诗中共出现440余次,平均每首诗出现2次,“老”字48次,“寒”字34次,“断”字33次,“愁”字24次,“死”字20次。
他写现实,讽黑暗,这人间在他眼里愈发不是所能栖身之所,灵魂何处能安放?冷雨夜,秋风里,满目萧瑟,鬼哭狼嚎,心脏失去温度,灵魂再无依恋,去到神仙那里吧,去到想象的世界里吧,去到鬼魅的安身之处吧。
失意之人走向“鬼神”,既可以转移注意力以清空现实之悲哀忧愁,又能以虚讽实来吐露心志。蒲松龄便是如此,以致有鬼狐转世之说法。即使科第顺利的纪文达,也不得不在代言官方学术之余写一写鬼故事。
他似乎对那些神仙鬼怪天然熟络,就像我们对人间万事万物习以为常一般。所以,他写得巧妙,写得嚎叫,写得心惊肉跳,我们总以为他是刻意求奇,殊不知这或许就是他的思想空间与内心世界。
孤坟到头终是家,鬼魅始终人所化。
其实,每一个在这个世间显现出奇伟特质的,终究都是这个世间配不上他,我们让这个“鬼”诗人留下这么多“鬼”作品,实在是我们凡夫俗子高攀了。
这头“鬼”,飘来人间,苦雨淋遍,以其无边灵力成就诗歌的鬼魅、清灵之风,他不是李白的仙气,也不是杜甫的圣光,更不是王维的佛性,而是大唐江河日下的挽歌前奏,忧患苍生的哀声悲鸣,炼狱渡劫的怆然泣血。
他是一瞬的鬼魅,却成就了大唐的最后一口灵气。有了李贺,身处人间的我们才避开了俗套的仰望天堂、成仙成神,而获得了面对地下、接受生命老去乃至直面死亡的淡然。那份撬动死亡禁忌的力量,是李贺给的。
03 | 做个诗鬼又何妨?
如果李贺知道后世今人对其如此称号,他必然是开心万分的。
他的命,就是他的命,遗憾在此,成全也在此。
总有人设想或希望这个天才活得久一些,日后定然不可限量。我对这种假设的善意表示感动,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
活得久了,他还撑得住吗?他还能写出这样的诗吗?他还能是诗鬼李贺吗?他之所以是诗鬼,诗鬼之所以是他,就在于他是他,如其所是的充满遗憾,如其所是的不假天年,如其所是的悲从中来。
或许他注定不会“长久”,因为诗鬼本不属人间。
况且,他自己觉得短吗?他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在情面前,连永恒存在、无所不能的天都会老去,而像他这样情意充沛、愁肠百结之人,在其心底怕是早就老朽身殉了。
我相信,这些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必然像他们的名号那样,终究是来人间践行自己的使命的。这种过程会像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一样展开,但会显现出来自他们那个天赋空间的力量与色彩,让我们知道那种魅力非鬼神难以造就。
这让我想到了伟大的文人。文人来自生活,但要高于生活,这样他们才能创造出让我们的认知与想象所不及的艺术品。就因为他们“神经质”,就因为他们“不正常”,所以他们才会不一般,他们写的东西才有人看,他们能在常人感知的阈限外进行创作,以此超越性的成果为常人提供精神给养。
诗者之号如神仙魔鬼者,莫不如此,他们是诗“人”却超越了“人”,化身“神鬼”,把我们内心的感知范围不断拓展,让我们聆听来自更广更深处的人间回响,直到被触动、被感动、被发动,眼泪决堤,一声叹息。
有人问我什么是学习诗词最大的成绩。我说,不需要念,不需要背,你看到那诗那人,拍手叫绝、热泪盈眶、手舞足蹈,动心了,动情了,那就足够了。感受诗人诗歌,获得的应该是语言的快感、艺术的冲击、精神的浸透、情感的激发与灵魂的力量,这远比刻板的记忆、僵化的习惯与功利的炫耀重要得多。
李贺呢,他达到了,我感到了。
在那种无边的黑暗中,他飘忽而来,又瞬间消逝,将二十七年的泣血凝成一闪一闪的星星,让唐诗的夜空多了一丝灵动的魅力,让我看到了鬼魅幻影般的神来之笔,也让我察觉到人生苦短的生命真谛。
既然来煎人寿,何不生死看淡,生则生,惜命诚然无错;亡则亡,离去莫非解脱;长如其长,短如其短,长者能有仙佛之誉,短者亦获鬼魅之称,俱化人间不可替代之风景,哪里又有生死与长短呢?
-作者-
风子,用文字记心,用心绪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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