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苏轼四年后,他被逐出京城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舒亶《虞美人 寄公度》
绍圣元年(1094),已在家赋闲十年的舒亶被宋哲宗重新启用。
大雪天寒,路遥马慢,已是天命之年的舒亶从慈溪赶往东京。
抬眼望去,白雪茫茫,他不由想起初入官场那二十年。
壹
公元1042年,舒亶生于明州慈溪县。
大部分人对这个名字不甚熟悉,稍有了解,大多通过苏轼的乌台诗案——
哦,他就是那个陷害苏轼作诗讽刺朝廷,害得千古诗人苏轼投入牢中,差点丢掉性命的小人!
是这样吗?
说到乌台诗案,御史这一官职不得不提。
御史是个什么样的职位?
自秦朝开始,御史作为监察性质的官职,专门负责监察朝廷官吏。
唐玄宗年间,御史台发展出殿院、台院、察院。皇帝对御史这一官职重视非常,明确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的主要职责是“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
御史台官员人数不多,办事效率却很高,他们可以监察百官、巡视地方,在朝廷中既不顺应皇帝,也不归依权臣,监察权独立运行,监督和弹劾的权利不受任何高级官员限制,包括皇帝。
甚至,唐朝的御史们具有“风闻奏事权”,即通过言语传闻就可以弹劾官员,不需要具体属实的证据。
与此同时,为保证御史的权利不会过大,御史台官员的官位大都很低。
御史台最下层的官员侍御史,官位五品,俸禄比不上一个小县令,而御史台的领导在各朝代中的最高也只有二品。
以卑秩尊,以小制大,御史官员一方面有着由几千年来历代皇帝直接给予保障的巨大的参劾权,另一方面品级却很低,正因如此降无可降,罚无可罚,御史们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哪怕当朝宰相一不小心犯了什么事,他们也是照参不误。
正是这种特殊的工作性质,皇帝和每一任御史大夫在挑选新的御史官员人选时,往往需要从各方面加以考量。
首先被排除在御史之外的,就是权臣家族子弟。
相比那些懂得审时度势、以自身利益为导向、早早朝堂站队的官员,皇帝更偏爱没有背景、为人刚直、初入官场的年轻读书人。
一代清官包拯曾言:“盖朝廷纪纲之地,为帝王耳目之司,必在得人,方为称职,自非端劲特立之士,不当轻授。”
舒亶,就是这般“端劲特立之士”。
贰
宋英宗治平二年,年仅二十三岁舒亶高中进士,被授予临海县尉。
因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舒亶一怒之下擅杀不孝部属,事毕,自请革了官职回家。
登治平二年进士第,授台州临海县尉。县负山濒海,其民慓悍,盗夺成俗,有使酒逐其叔之妻者,至亶前,命执之,不服,即断其首以令,投檄而去,留诗云:“一锋不断奸凶首,千古焉知将相材。”
舒亶的为官之路在一开始不算畅通,却足够幸运。
非常凑巧,在朝廷任职的王安石知晓此事后,欣赏他的侠义之气,将舒亶提举为审官西院主簿。
舒亶由此正式进入北宋朝堂。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出使西夏,划定宋夏疆界。
当时的北宋与西夏刚刚交战完毕,双方杀气腾腾。舒亶谢绝守卫,单枪匹马进入西夏营地,在“夷人以刀割肉”的情况下,舒亶“受之无难色”,最后“欢呼畏服,乃定其界”。
因其胆略智谋过人,功成归朝后,舒亶升任奉礼郎。
熙宁三年,王安石变法紧锣密鼓展开,舒亶成了坚定拥护新法的一员。
他被蜀人张商英推荐,进入台谏中心担任监察御史里行,开始了往后十余年的御史生涯。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让舒亶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
叁
熙宁四年,苏轼再一次于朝廷上公开表示对新法的反对,同时一一列举了新法诸多弊病。
积极拥护变法的御史谢景看不下去,向宋神宗上奏弹劾其过失,苏轼被扣了几顶大帽子,对朝廷彻底失望,自请离京。
他并不是安安静静离开的。
离京途中,苏轼碰见穷困潦倒的百姓,悲从中来,一时感慨下笔作诗。
这也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他忽视了自己的影响力。
文学政治自古难以两全,苏轼不仅仅是一个在朝廷为官的文人,更在整个北宋文坛都有着极高声誉。
当本就因为保守派而摇摇欲坠的新法的推行空间被他寥寥几言发行的新诗压制得愈发紧张逼仄,台谏的御史们意识到,他的诗作已经超越了一般诗人,并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逾越了政治秩序。
元丰二年三月,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进呈诉状,称苏轼讥讽朝廷、讽刺新法,言论流布甚广。
接着,同为监察御史里行的舒亶和御史中丞李定上呈《钱塘集》,详细注明苏轼对朝廷的不敬,一一列举他此番行为在朝廷和民间掀起的风言风语。
宋神宗面色难看,“诏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推治以闻。”
舒亶的part到这里,已经完全结束。
至于后期宋神宗大怒,一封圣旨把苏轼送进大狱,和舒亶并没有多大关系。
他仅仅履行了自己作为御史官员的职责,发现苏轼诗集的影响力已经到了一个传播范围非常之久、且对朝廷不利的地步,便像过去弹劾任何一个官员一样,呈上证据。
他在弹劾的札子中写道,苏轼的作品“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
此并非无中生有的构陷,但舒亶没有想到,后续的一连串事件似蝴蝶效应,世人把弹劾一事曲解为对苏轼的故意迫害,并让这一顶帽子在他头上扣了这么多年。
肆
曾有现代学者从政治环境需要的角度为舒亶如此解释——
熙宁末,宋神宗为推行新法,逐步强化君权,台谏实际已经成为皇帝的私人监察系统,舒亶作为台谏长官,自然要以皇命为准绳,秉持皇帝意志为指向。
这不应该是舒亶的解释。
与其说他作为台谏中心的一员,“乌台诗案”是为顺应当时的政治环境,根本目的是维护宋朝的皇权统治,不如说舒亶本身刚直,心中自有一把衡量的尺。
少年时期,舒亶求学于“庆历五先生”之一的楼郁,在名师教诲下养成了端正严明的处事之风,为人铁面无私。
为官多年,舒亶从监察御史里行、侍御史知杂事、到拜御史中丞,一步步登入台谏中心,靠的就是断治严明,铁面严苛。
元丰元年,他要求重治同文馆谏议大夫苏颂庇护虞部员外郎孙纯私贷官钱事。
元丰二年十二月,他剑指朝中官员与地方官相互勾结,剥削百姓,造成民生凋敝。
元丰四年四月,他对京官子弟交谒宾友的风气提出禁止。
承治太学狱一案时,进士虞蕃诉讼太学生升舍不公,狱词涉及开封知府许将和太学官受贿。其中关系错综复杂,牵扯众多,舒亶秉公治案,处事果决得神宗嘉奖,擢集贤校理。
熙丰时期诏狱不断,舒亶先后承治郑侠狱、太学狱、乌台诗案与陈世儒狱,被屡屡升官,委以重任,成为神宗在位时位极一时的御史权臣。
伍
平步青云对舒亶本人并无过多影响。
元丰三年十一月,舒亶兼管国子监时劾奏太学考官“不详考核,及巡铺官不指约补试生员”,同时自检“臣正以督责官属为职,实无幸免之理”,他自己请罪,罚了自己铜十斤。
自劾尚且如此,足见其纠办力度之强。
台谏任职五年,舒亶连续弹劾了张方平、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等人,轻者罚钱,重则丢掉官位,罢出京城,这其中,还包括时任参知政事、后被哲宗召回拜相五年的“铁血宰相”章惇。
众多朝廷官员都被他杀伐果断、下手狠绝的弹劾震惊,纷纷指责他嗜于排击、不留情面,更以“小人得志,率意径行”来评论他。
一直到明代,与舒亶同为鄞县人的全祖望在《懒堂记》中,尤说他是新党爪牙,虽有才学,但道德败坏。
舒亶如此急进弹劾,背后有宋神宗的悄然默许吗?
御史的特殊职能从唐代奠定伊始,不仅制衡君权与相权,在党争等各方势力的博弈中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宋神宗时期的台谏由于处于变法的紧张时期,不可避免的,逐步成为被皇帝用来巩固集权统治的工具。
自熙宁以来,台谏内部官员经过多次洗牌,最根本的任用政策,是以是否维护时任政策为基准。
简而言之,拥护皇帝政策者留;反对皇帝政策者,难逃罢官之命。
舒亶没有丢掉官职,反而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步步升任御史中丞,是因为他始终坚定维护新法、维护神宗吗?
不见得。
舒亶二十三岁被授临海县尉,为官时擅杀不孝部署,官职说不要就不要,转身辞官回乡。如果不是被王安石赏识担任审官西院主薄,后面的一切甚至有可能完全不会发生。
一个根本不怕丢掉官职的人,怎么会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妥协迎合,为顺宋神宗之意,连连弹劾朝中旧党官员,甚至如后世人所说,故意捏造放大苏轼诗中本没有的东西?
至于让他进一步“为士人所恶”的张商英事件,追本溯源,是因为张商英私下把自己女婿王沩之的文章传给时任判监的舒亶,严重违反了朝廷正当选拔官员的流程,他没有犹豫便连同自己一起弹劾:“臣职在言路,事涉干请,不敢隐默。”
作为一名谏官,“朝政阙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违失,皆得谏正。”
苏轼虽然被御史弹劾多次,对台谏制度也有一番精辟论述:
“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
陆
台谏的职能要求与舒亶的个人性格不谋而合,如若他生在盛唐那般太平盛世,可以想见,他会成为第二个魏征,耄耋归乡之际不留遗憾,安享晚年。
然而在熙丰之交那场充满紧张与焦灼的政治环境中,舒亶延续一生的刚直本性,慢慢不再能为官场所容,也不再是那时候的神宗所需要的“御史大夫”。
元丰六年正月癸巳,御史中丞舒亶与尚书省就录目一事产生矛盾,宋神宗倒向旧党。此前,王安石因失望于神宗摇摆不定的态度已罢官回乡,新党内部矛盾不断,宋神宗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制衡朝廷关系,压下声势愈盛的台谏中心,将冉冉升起的新星舒亶罢免。
此举一出,暗喜者有之。
“虽坐微罪废斥,然远近称快。”
不平者亦有之。
御史王桓曾为舒亶被黜一事进言,认为舒亶任职五六年,皆无不妥,不该为一件事就黜落,甚至直言朝廷如此做法,将来御史就徒有虚名、无人再敢上奏了。
但神宗没有听进去。
舒亶的御史生涯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他本人却面色淡然,平静地收拾完包袱,离开了京城。
柒
此年,舒亶正是年富力强的中年。
他四十岁时拜御史中丞,位极人臣,快意官场。
胸中抱负得以实现,未来一片美好图景。
楼前流水西江道。江头水落芙蓉老。画鼓叠凉波。凭栏颦翠娥。
当年金马客。青鬓芦花色。把酒感秋蓬。骊歌半醉中。
——舒亶 《菩萨蛮》
短短一年,年华老去,故人分别,他离开京城,在那个自号“懒堂”的院子里,一呆就是十年。
紫雾香浓,翠华风转花随辇。洞天云暖。一片笙歌远。
水展龙舟,忆侍瑶池宴。闲庭院。梦回春半。雪鬓无人见。
——舒亶《点绛唇 周园分题得湖上闻乐》
芳草绵延,暮声呜咽。
舒亶与好友写诗赏景,忘却京城。
其词,自有风格笔墨,清人丁绍仪评价:“纵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语。”
他大抵也是有过恣意快活时光的,重阳筵席上与好友举杯同欢,互诉感慨,只是月影西斜,船夫打鼓,分别之时终于来临。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舒亶《菩萨蛮》
推杯换盏无可挽留,目送友人归去,舒亶转身,独上高楼,俯瞰寂寂江面。
余生就这样罢?
他心想。
“江湖散诞扁舟里,到处如家。”
且丢弃那浮世劳生,在流霞的拂照下忘却得失之念。
捌
但也许上天不忍其就此了却残生。
崇宁初年,宋徽宗一纸诏令,舒亶改知荆南府,奉命平叛。
他仿佛回到做官之初那一年,心态更加平和,处事也愈加平稳。凭借军事谋略与经验,平定了辰、沅猺贼,复诚、徽二州。
于战场到京城,又从京城回到战场。
然而,时光从不怜惜任何生命。
次年,舒亶病逝于军中。
这也许是另一种宿命。
倚栏回首,满目疮痍,而人生不过一场酩酊大醉,长梦荒凉——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作者: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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