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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兄弟”,是王维这一生情感上最大的牵绊

紫网2023-10-16 11:06:060

唐朝诗人王维,一生寄情山水,参禅信道,诗风处处见禅机,人称“诗佛”。

王维少年得志,21岁及第,顺利进入官场。其后数年宦海,从善如流,并没有像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那么强烈的政治抱负。

感情生活上,王维虽有过一个妻子,可不论是她生前还是身后,他都不着一字,连那个时代文人圈流行的“悼亡诗”也不曾写给妻子。而且,妻子去世时他不过30岁,膝下无子,却无意续弦、传宗接代……

综观王维一生,性情冲淡平和,境遇随遇而安,还真有些佛系。

与李白至死不渝的天真狂浪,与杜甫那种对人间世掏心掏肺、呕心沥血的热爱,形成鲜明对比。他似乎过滤掉了某种激烈的情绪,不论写诗绘画,还是人情世故,都只剩下清丽悠远,宁静自持。

但,也有例外。

王维为数不多的亲情诗显示,他的“山东兄弟”是他这一生情感上最大的牵绊。与山水田园诗中的禅机不同,他在亲情诗中只是一个普通的兄长,有血有肉的兄长。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便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这一首几乎每个小学生都会背的诗,写于王维17岁时。“山东”指华山以东,那是王维的故乡蒲州。王维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四弟一妹。9岁时,父亲去世,年幼的王维协助母亲打理家业,照顾弟妹。15岁,王维拜别亲人,远游长安,博取功名。17岁那年,孤身旅京的少年,在重阳节这天登高望远,思念远在家乡的弟弟妹妹。此诗中,颔联“遥知”有视角上的转换,少年想象弟妹们登高采茱萸因为哥哥不在而黯然神伤,而他们的伤心又让远在京都的哥哥更为思乡,《岘斋说诗》形容这种写法“不说我想他,却说他想我,加一倍的凄凉”。

父亲早逝,王维与弟弟妹妹间这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成了他恬淡性情中少有的热切,也是他一生的牵挂。

王维21岁及第,被任命为太乐丞,其后几年,宦海沉浮,官职变迁,在排挤和冷遇中艰难求生,他渐生对官场的厌倦,时有归隐的想法。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忽夫吾将行,宁俟岁云暮。——王维《偶然作》之三

开元十五年,二十七岁的王维官居淇水之滨,被太行山的风景所吸引,归隐之念再现,可这个想法旋即就被现实击碎。小妹未嫁,兄弟未娶,家中经济捉襟见肘,全靠他支撑,他若真归隐了,一家子该怎么办?这首诗言语简约,明白易懂,所呈现的又岂止是王维的困境?再往前,陶渊明曾为此烦恼过,往后,许多21世纪的现代人每天也再做类似的挣扎。一边向往自由,一边为家庭责任所牵绊。

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唯应见白云。——王维《山中寄诸弟妹》

这是王维小隐嵩山时写的一首五言。

颔联的“遥相望”与《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遥知”异曲同工,明明自己很思念家人,却通过家人想念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或者说一想到弟弟妹妹想念自己、需要自己,他的思念就更为热切而且忧伤了。

对尘世这么大的眷念,还怎么隐得下去,这一次,王维在嵩山静修半年便下山了。

往后十余年,王维生活的主线依旧在官场,十分厌倦了就找个清净地住几天、回回血,这个模式一直持续到开元二十九年。这个时候,王维大弟王缙早已进入官场,其他几个弟妹均成家自立。年过四旬的王维辞去官职,隐居终南,过足了一把隐士的瘾。其后数年,王维一直都在这种半仕半隐的状态,寄情山水,热衷佛道,卸下家庭责任的担子,他这个长兄终于能喘口气了。

755年岁末,安史之乱爆发,官场上一向低调谨慎的王维遇到了人生第一个真正的劫。叛乱刚起,唐玄宗便携贵妃、部分宗室、随从逃离长安,王维不及脱身,为安禄山所擒。安禄山久仰王维大名,将其押解洛阳,软禁菩提寺。就这样,王维被迫做了“贰臣”。

待唐军收复两京,回到长安,唐肃宗磨刀霍霍,针对“附逆者”秋后算账,王维也在被罚之列。此时大弟王缙因辅佐将领李光弼镇守太原有功,升为刑部侍郎。闻兄之难,他跪求皇帝“削己官位以赎兄罪”,愿意用自己的前程换取兄长的平安。当时又有大臣针对唐肃宗对“附逆者”的惩罚提出异议,言“贼陷两京,天子南巡,人自逃生……”第一个出逃的是皇帝自己,他抛弃了长安、抛弃了百姓,首先违背君臣契约的他,现在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罚“附逆者”,难服众人心。

唐肃宗权衡再三,最终宽大处理,只将王维官降一级,做了太子中允,后来又任王维做了尚书右丞,这是王维宦海生涯的巅峰了。但此劫之后,“贰臣”耻辱成为王维余生的隐痛,他越发遁世,隐居辋川,与山水草木为伍,用佛经禅理抚平内心痛苦。但他仍做不到远遁尘世,因为尘世中还有他的骨肉兄弟。

758年秋,王缙出任蜀州刺史,王维登高目送:

陌上新离别,苍茫四郊晦。登高不见君,故山复云外。远树蔽行人,长天隐秋塞。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王维《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

此时王维快60岁了,孑然一身,残躯一副,老病相煎,与弟这一别,今生都不知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立于山岗,茫然四顾,兄弟俩带着对彼此的牵挂消失在树涛山海之间。天地无情,所以能千年万载的生生不息,人之有情,每每苦于生离死别,困于自伤。但世间万情,总有些东西是佛经禅理不能抵达的。

761年春,王维预料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上书皇帝《责躬荐弟表》:

……顾臣谬官华省,而弟远守方州,外愧妨贤,内惭比义,痛心疾首,以日为年。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

王维说自己年迈孤独,又无子孙,与弟缙相依为命。如今缙远在蜀州,两人俱是白首,遥隔两地,惟恐不能见最后一面,黄泉永隔。几年前,王维遇劫,王缙愿舍前程保兄长平安,此时王维也做了同样的事。他恳请皇帝削去自己官职,换王缙回朝,兄弟俩朝夕晤对,这样即使哪一日大限将至,也能“魂魄有依”,了无遗憾。

不久,皇帝准了王维的奏请,在《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中,王维再次写道:

臣之兄弟,皆迫桑榆,每至一别,恐难再见,匪躬之节,诚不顾家,临老之年,实悲远道……

这些奏疏中,王维不是后世人印象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的样子,只是一个牵挂自己兄弟的还有些絮叨的兄长。这里没有诗佛,只有兄弟间的依依深情。

761年夏,王缙获准回长安。但王维依旧没能等到与弟弟的最后一面,王缙行至凤翔时,噩耗传来,长兄与世长辞。

时光倒流,多年前那个带着全家的希望闯荡长安的17岁少年,在重阳节这天忍不住对家人的思念,写下了传世名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这首诗凝聚了人心底最纯粹最痛切的感情,穿越历史烟尘,叩在每一个游子的心头。

数载过去,对王维而言,这份亲人间的牵挂依旧沉甸甸的,鲜活纯粹,只是这一次他终不能如愿,不能“魂魄有依”,他带着那份牵挂,走了。

作者:寇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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