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醉三千客”的背后,是无处话凄凉
一千多年前。
一个和尚得得地走在大道上,大口吃着果子,颇是潇洒。行人诧异私语,可这和尚漠然置之,自顾自大步离去。仿佛间,那个“为性率达,不拘小检”让“修行者颇疑之”的鸠摩罗什重现。
夕阳下,熠熠光辉勾勒出他身形,似已是凌空虚度,羽化登仙。
他施施然走远。
这一生他以笔作剑,剑寒十四州,圆满了他深藏的傲气。
壹
公元838年,姜德隐七岁。
他那个号称“传儒素,代继簪裾”的家已是生计艰难,清贫破落。要在这乱世完成功德,他只好掉头弃红尘,舍掉他的发丝和名姓,到家乡兰溪和安寺出家。
十年后,不见当年姜德隐,远近只闻贯休僧,他的才名耸动满城。
伊余本是胡为者,采蕈锄茶在穷野。
偶披蓑笠事空王,馀力为文拟何谢。
少年心在青云端,知音满地皆龙鸾。
遽逢天步艰难日,深藏溪谷空长叹。
偶出重围遇英哲,留我江楼经岁月。
身隈玉帐香满衣,梦历金盆雨和雪。
东风来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来归。
燕辞大厦兮将何为,濛濛花雨兮莺飞飞,一汀杨柳同依依。
——贯休《别杜将军》
寺庙的清修寡欲怎么也掩不住世道的不安稳,这十来年他见了太多苦难,他开始期待为时所用,期待自己能为结束乱世做点什么。
他孤身漂泊在世俗之外,却成了一个心怀天下的僧人。了却俗事,自是浪子,那天下又何处不为家?
自二十四岁始,他便奔走云游。
住锡洪州,庐山,又往吴越,长安,去陇右,上蓟门。
两行清泪,亲历黄巢战乱;愤慨时局,笔书酷吏难民;修行羁旅,也识诗僧道友。
三十年飘忽已过,游人千万里,过此白髭生。
公元892年,年近花甲的贯休南返浙东归故里,坐蒲团修行于杭州灵隐寺。
贰
当时吴越王钱镠以平定董昌军功,两浙十四州尽归其手,又升任镇海镇东节度使,保一隅之地平安。
公元894年,贯休写诗相贺,前往拜谒,想必是要凭此诗,投入其下,受其赏识,得有一番作为。
诗写得极好。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贯休《献钱尚父》
只是谁料,这吴越王不满这诗里仅“十四州”,竟要求贯休改成“四十州”,才愿与他相见。
贯休听到之后,冷笑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语罢,便拂袖而去。
离开吴越,这孤云野鹤又飞往江陵,依附于荆州节度使成汭,成汭起先对贯休很礼遇,可惜不是同路人,终究要分别的。
适逢成汭生日,贯休与其他人纷纷献诗祝贺。成汭让幕僚郑准评诗之高下,郑准嫉妒贯休之才,将其作品排为第三。
贯休怒道:“藻鉴如此,岂可久乎?”他觉得成汭任用小人,其人亦不光明。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一点。贯休精通书法,久已闻名,成汭曾向他讨教,贯休没有乘机讨好成汭,反说要像传经授道那样,居坛讲授,有规矩,有仪式,学习者须恭敬地洗耳恭听,成汭对贯休的态度非常不满,便将贯休递放黔中。
孤云野鹤,天大地大,可到底哪里才是贯休的容身之所呢?到底哪里才能让贯休展翅高飞呢?
求一容身安命之地,却总因傲气而四下流离,贯休心里是很难过的。
一日,朋友来拜访他,看到砚纸上写着五个字:“入匣始身安”。
便问道:“上人是要去西蜀吗?”
贯休大为诧异,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朋友指着那几个字说道:“匣者,蜀也!这难道不是上人的意思吗?”
贯休道:“这是老衲咏剑的诗句,随意写了来。先生既然有此解,看来是天意让我入蜀了。”
于是贯休古稀之年,毅然西行入蜀。
叁
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勿尘埃。
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
秦菀幽栖多胜景,巴歈陈贡愧非才。
自惭林薮龙钟者,亦得亲登郭隗台。
——贯休《陈情献蜀皇帝》
贯休去往西蜀,又一次献诗,这次终于寻到了他的明主。
蜀主王建封他为“禅月大师”,并赐以紫衣。
史书记载,王建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
虽然是行伍出身,并未受过良好的教育,但王建心胸宽广,广纳天下大才,颇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志。
贯休曾经的朋友,如韦庄、卢延让等,此时都在蜀中任职,也都得到了王建的礼遇和重用。
在蜀地的最后十年,贯休选择了隐居。
只是身隐了,心却难隐。
王建后来游龙兴寺,诸王贵戚陪侍,叫来贯休,令他诵近作,他诵了三首《少年行》。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
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自拳五色裘,迸入他人宅。
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百。
面白如削玉,猖狂曲江曲。
马上黄金鞍,适来新赌得。
——贯休《少年行》
这诗里,满满的刺,刺得那些贵戚坐立不安——看尽高山大川,游遍长江渭水,贯休还是那个狂人,他从来都没因为功名容身而违心。
肆
公元912年,贯休以81岁的高寿之年,终于所居。
他如秋后老菊,开后百花杀,开尽更无花;似杯中烈酒,进口辛酸老辣,入喉回味无穷;同寒光宝剑,白如积雪,利若秋霜。
想起鲁智深,不念经打坐,要吃肉喝酒,清规戒律全然不提,但智真长老说:“此人心地刚直,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鲁智深心无半分私欲,只为不平之事出拳。“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这世上太多的人,满嘴仁义道德,参禅论道,一心恶毒诡计,珠算名利,不学他便已自堕魔道。
贯休一生颇像几分鲁智深,四海为家,针砭讥讽权贵,不求名利,不拘礼法,《唐才子传》里赞他“一条直气,僧中一豪也”。
他是僧人,是侠客,是隐士,是不得志的人。不知他圆寂之时,是否也能悟到“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抔黄土,几经风雨,化了方外之身,全了赤子之心。
世事泯泯,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
作者:春非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