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贵族诗人的宰相梦
楔子
一个北宋真宗至仁宗期间的权臣,“西昆体”骨干诗人,三次问鼎相位而不得,最终黯然离场。
——他的名字,叫钱惟演。
与他的名字有那么一丢丢关联,他的官场生涯就好像一部长篇宫斗电视剧,他出演了三分之二,最后没熬得住下线了。
钱惟演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跟他的曾祖父钱镠一样,钱惟演用得最多的招数就是“和亲”。
他的妹妹嫁给宋真宗皇后刘娥的娘家,为国舅刘美的继室;他的长子钱暧娶了宋仁宗第一任皇后郭氏的妹妹为妻,次子钱晦娶驸马李遵勖(太宗的女婿)的女儿为妻,他的女儿则嫁给了真宗朝权臣丁谓之子。
如此跟赵宋皇室的关系非同一般,又身为一名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很想当上宰相的钱惟演,为何不能如愿当上宰相?
贵族子弟最初的人生阴影
钱惟演出生于太平兴国二年(977),是吴越王钱俶之子。可惜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真正感受到锦衣玉食的皇家生活,次年,尚在襁褓的他就稀里糊涂跟着父亲,做了宋朝的降臣,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一年,南唐后主李煜留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后,被宋太宗赐毒酒而死。
而钱惟演的父亲吴越王钱俶,在49岁这年“开始”了幽禁生涯,被扣在北宋都城不让归国。
在这样窘迫的生活中,钱惟演别别扭扭地长大了,11岁那年,父亲六十大寿,宋太宗赐酒,当晚钱俶就身亡了。
遭此打击的钱惟演,变得唯唯诺诺,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养成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性格。这也难怪,身为异国王孙,他很难有一身正气、为大宋谋发展的胸怀。
钱惟演年少时,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很少与人接触,借助诗词古籍,他填补了性格缺憾,甚至抚平了内心的创伤。
这期间,他涉猎的书籍十分广泛,“书痴”之名由此而来,“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盖未尝顷刻释卷也”,此段话,便是他读书的见证。
年少的他也曾赋《远出》一诗,有“高为天一柱,秀作海山峰”之句,可见其初露端倪的雄心。
宋真宗时期,钱惟演被招入学士院,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了,负责起草诏书。
他文章写得极棒,写个诏书、圣旨什么的,一挥而就,并且文采飞扬,得到宋真宗的喜爱。这个时候,钱惟演终于“鱼儿到好地方了”。在学士院中,他结识了杨亿、刘筠等人。
钱惟演和杨亿、刘筠都是诗人,他们在皇帝的藏书秘阁中编史,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诗词唱和,最终集结成一本《西昆酬唱集》。西昆体,便得名于此集。《西昆酬唱集》的作者们,喜欢李商隐诗的神秘、唯美、思深而又对仗工稳、声律谐美,他们把唐朝的李商隐当作文学导师,最喜欢模仿李商隐写《无题》,估计是只有《无题》,才能看出谁最有水平,谁是知己。
钱惟演的三首无题,确实有李商隐的韵味。
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鄂君绣被朝犹掩,荀令熏炉冷自香。
有恨岂因燕凤去,无言宁为息侯亡?
合欢不验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其一)
耿耿寒灯照醉罗,看朱成碧意如何。
虎头辟恶无妨枕,犀角凉心更待磨。
惟有幽兰啼月露,可将尺素托云波。
山屏六曲归来夜,祇恐重投折齿梭。(其二)
香歇环沉无限猜,春阴浓淡画帘开。
有时盘马看犹懒,尽日投壶笑未回。
蝶怨岂能重传粉,雉娇疑待更求媒。
啼粧不治金翘闇,肠断温郎玉照台。(其三)
——钱惟演《无题三首》
钱惟演本质上是一个读书人,如果不是他的吴越国亡了,他是可以做他的王孙,安安静静读一辈子书的。
与宰相第一次失之交臂
钱惟演一生的噩梦就是父亲的暴亡。
钱氏家族在宋朝活得战战兢兢,夜不能寐,钱惟演一生的全部努力就是保护家族安全,哪方得势,他就要投靠哪方。
钱氏家族中只有钱惟演一人在朝廷当官,他细致入微地把握着朝廷的关系,变成了史书上“善于巴结权势的小人”。
没有硬实力,就靠软实力得到当权者的信赖——钱家与刘家,丁家的联姻让钱家在朝堂站稳了脚跟,他也成了皇后刘娥的实力干将。
站稳脚跟以后,钱惟演就想当宰相了。
当然入主中书为参政,为宰相,是每一个翰林学士的奋斗终极目标。
北宋名臣范仲淹在年少时也立志要做宰相。
宋人《能改斋漫录》记载:
范文正公式微时,尝灵祠,求祈曰:“他日得相位乎?不许。复祷曰:“不然愿为良医”。亦不许。既而叹曰:“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昔之志也”。
宋人《东轩笔录》中也记载着,钱惟演晚年居常叹曰:“使我得于黄纸近处押一字,足矣”。
黄纸,指书写皇帝诏书的黄麻纸。按宋制,凡诏书须宰相副署方得生效。宰相副署,一般用押字。所谓“押字”,又称花押,类似于今天的花式签名。钱惟演梦想在黄麻纸上押字,实际上就是想当宰相的意思。
钱惟演和范仲淹这两人的动机和目的都不同,境界高下立判。
钱惟演曾官拜枢密副使、枢密使、使相,使相,都是和宰相职很近的位置,但钱惟演想要的是“真宰相”,所以使相的荣职并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钱惟演第一次与宰相失之交臂是在仁宗年间。
仁宗乾兴元年(1022)七月,钱惟演由枢密副使升为枢密使。这次扶正钱惟演,并不是真正要用他,而是照顾他的面子。但钱惟演在枢密使的位子只坐了四个月,十一月便被免职,改为保大节度使,知河阳(今河南孟州)。
原来,钱惟演依附的宰相丁谓倒台了,两家还是儿女亲家。丁谓做了宰相后野心膨胀,被刘太后不容。刘太后寻了一个理由,因负责为真宗修陵漏水之事,丁谓被贬崖州。
钱惟演此时的表现很值得寻味,他一面对丁谓说“无大忧也”,一面跑到刘太后跟前,大说丁谓的坏话,甚至构陷他有谋反之心。钱惟演这么做,自然是要与丁谓切割,求自保。
接替丁谓的是冯拯,钱惟演那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两面派做法,冯拯是很看不惯的,因此他当上首相之后,便上奏刚刚登基的宋仁宗:“惟演以妹妻刘美,实太后姻家,不可预政,请出之”,冯拯这么说,是出于公心,刘太后即使不满也无可奈何。
第二次问鼎相位失败
钱惟演自然不甘心。
天圣元年(1023年),钱惟演从河阳调到亳州(今安徽亳州),还是任知州。借从河阳赴亳州之机,他入京逗留了一段时间,目的很明确,就是找刘太后,让他做宰相。
钱惟演一家通过联姻跟赵宋皇室、刘后家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他当然有渠道将自己“图入相”的愿望直接传给刘太后。
刘太后也愿意帮助她的亲戚钱惟演,实现拜相的人生夙愿。钱惟演乃钱塘王室之后,世家子弟,主动找刘后娘家结亲,刘娥对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但拜相这么重大的事情,并不是刘太后说了就算的。从制度的角度来说,宋朝宰相的任免,需要走复杂的程序。就算刘太后有心要将钱惟演扶上相位,也绝不是她(以仁宗的名义)下一道手诏就可以做到的,任命需要走完翰林草制、给事中通过、宰相副署的全部程序,还有台谏官那一关要过。
刘太后对于这个事还在犹豫之时,钱惟演在京城图谋拜相的消息四处都传开了。
监察御史鞠咏闻知,立即上书:
“惟演憸险,尝与丁谓为婚姻,缘此大用。后揣知(丁)谓奸状已萌,惧牵连得祸,因出力攻(丁)谓。今若遂以为相,必大失天下望。”
坚决反对拜钱惟演为相。
于是刘太后派内侍将鞠咏的奏疏拿给钱惟演看,就是告诉他,御史反对,做宰相的事情还是缓缓,可钱惟演不死心,不肯离开京城。
此时,鞠咏在朝堂上对谏官刘随说:“若相惟演,当取白麻廷毁之。”鞠咏的意思很明显,钱惟演要是真的拜相,那我们就将他的拜相制书当堂给撕了。
鞠咏这么一扬言,钱惟演这才灰溜溜往亳州赴任。
表面看来是御史的阻挠,其实是士大夫集体与刘太后为代表的皇权的较量,太后也不敢轻视士大夫们的意见。
第三次失败
天圣九年(1031),钱惟演改判陈州(今河南淮阳),但他又故伎重演,“托疾久留京师,既除陈州,迁延不赴,且图相位”。这是他第三次为宰相的位置而努力。
前次弹劾他的鞠咏去世了,钱惟演本以为会顺利,没有想到这次反对的还是来自御史台。
天章阁待制兼侍御史知杂事范讽,看出钱氏的意图,上奏仁宗及刘太后:“惟演尝为枢密使,以皇太后姻属罢之,示天下以不私,今固不可复用。”
殿中侍御史郭劝也上书说,“钱惟演迁延不赴陈州,觊望相位”,“请促惟演上道”。
钱惟演见拜相无望,只好改变了主意,说他的祖坟在西京洛阳,愿为洛阳留守。刘太后答应了他的请求,改任他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领节度使、同平章事衔。
钱惟演这回外放洛阳,并不知道,他的人生也即将走到尽头。
在西京(洛阳),钱惟演还是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的,他天生有王孙的儒雅贵气,风流倜傥,为人随和,尤其喜爱有才之士,遇到文章诗歌写得好的人,就喜欢得要命,百般纵容。
当时,欧阳修、梅尧臣等一批青年文士都聚集其幕下,诗会文游,颇得其庇护支持。
不管官方怎么评价,欧阳修对钱惟演毕生敬重,称其“生长富贵,而性俭约,闺门用度,为法甚谨……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欧阳修说自己读书有三上:马上、枕上、厕上,这也是跟钱惟演学的。
明道二年(1033)三月,刘太后病逝。钱惟演从洛阳赶回京师参加葬礼。
五月,他呈了一份建议书给宋仁宗:“母以子贵,庙以亲升,盖古今之通义也。庄懿皇太后辅佐先帝,诞育圣躬,德冠掖庭,功流宗社。陛下感深罔极,追荐尊名。既复寝园,将崇庙室”,请在太庙“以庄献、庄懿皇太后并祔真宗之室”。这里的“庄献”即刘太后,“庄懿”则是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
钱惟演是聪明人,又是饱学之士,岂不知礼法?
他建议仁宗在宗庙中供奉两位太后,自然是为了讨好宋仁宗,但这是公然破坏礼制。
之后他又开始了老套路,要和仁宗生母庄懿李太后的族人联姻,继续以政治婚姻来巩固钱家的权力地位。
朝臣对于他的这个操作,自然不满。
已晋升御史中丞的范讽,上书弹劾钱惟演,仁宗跟宰辅们说:“先后未葬,朕不忍遽责惟演。”但范讽也留有一手,立刻从袖中抽出他的御史中丞“告身”交还皇帝,说道:“陛下不听臣言,愿纳此,不敢复为御史中丞矣。”仁宗不得已,只好答应降黜钱惟演,范讽这才告退。
第二年,景祐元年(1034)秋七月,钱惟演在随州去世,他想当“真宰相”的人生梦想,以后再没有机会去实现了。
后记
按照宋人吕中《宋大事记讲义》中的观点,钱惟演并不是坏人,只是小人,但他的“图入相”,与其说是对皇权的威胁,不如说是对制度的破坏,所以满朝大臣都厌恶他。
同一个时代,同一个梦想。世家子弟钱惟演至死都未能实现他的“真宰相”之梦,寒门之子范仲淹则庶几完成了他的人生抱负,这正是那个时代值得喝彩之处。
钱惟演在仕途上蹦蹦跳跳几十载,排挤过寇准,背叛过丁谓,巴结过皇亲国戚,提携过青年才俊。
一生奔波,数度沉浮。在人生最后时光,面对浓厚的暮春气息,钱惟演一声长叹: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钱惟演《木兰花》
从这首凄婉的小令可见,性格柔弱的读书人实在是不适合参加宫斗的——钱惟演“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而终不历中书”。
虽然宦海沉浮,郁郁不得志,终究还是有两只小船,装载着钱惟演不得志的人生。
一是作为“西昆体”的骨干诗人,他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二是作为藏书家,其家中藏书竟可以与秘阁(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并肩。
这对他来说,也许,算是个安慰吧。
参考资料:《宋史》王瑞来《君臣: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利场》吴钧:《新民说.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
作者:焱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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