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水红菱,解了谁的毒?
红菱艳
水红菱的季节已经过了。
明人江盈科写过一则逸事,谓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壳入口——江盈科没说这是什么菱,我猜大概率是水红菱,水红菱有个别名唤“苏州红”,江盈科曾任长洲(今苏州)县令,必定知道,只有这种生长在太湖里的红艳水灵的四角菱,菱壳才特别脆嫩,指甲一掐壳就剥开了——牛角菱硬得象铁,元宝菱虽好些也粗硬,只有水红菱,因为脆嫩,容易误啖菱壳入口。
任淡如摄
江盈科接着道,啖菱壳入口的北方客发觉吃错了,辩解说,吃壳,解毒!
对,菱可以解毒,尤能解相思毒。
唐寅的《陶榖赠词图》里,秦若兰身后屏风上,绘的就是这么一屏解毒的采菱图啊——我也是突然省起,原本一直以为那是更为世人熟悉的江南采莲图。
明 唐寅 陶榖赠词图
《陶榖赠词图》的内容并不复杂。五代末,北周派才子陶榖到垂死挣扎的南唐出使,牛逼的陶榖到了南唐以后,韩熙载等一帮南唐群臣不管怎么小心伺候,这位大国来的高贵人物都水米不进,一副“你不要拉拢腐蚀我”的样子,由此,不服气的韩熙载下了个美人计,陶榖中计,和所在驿馆的清贫女子(实为江南名伎秦若兰)有了一夕欢好,还情意绵绵地写词相赠,唐寅《陶榖赠词图》所绘的,便是秦若兰弹唱琵琶、陶榖拈笔作词的这一夜。
秦若兰弹唱的是什么?从唐寅绘在她身后的屏风可知,定是采菱曲——为何不是流传更广的采莲曲?因为树叶已经红了,六月采莲,九月采菱,初秋已不再是适合采莲的时节。
唐寅是苏州人,“苏州红”就是苏州的特产,他对采菱曲当然是了解的。
采菱曲很早就有,屈原写《招魂》的时候曾写过“《涉江》《采菱》,发《扬荷》些”,《涉江》《采菱》《扬荷》都是当时已流行的曲子,南北朝时《采菱》因为梁武帝的喜爱,更在江南极为盛行,当时采菱时节,女子与男子,常相邀采菱——名为采菱,大约是特别的“偶遇”,现今留下的《采菱》诗,也大多缠绵有致。
梁武帝萧衍,便亲自下场写过《采菱歌》: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
以秦若兰这样倾国倾城的容颜,轻拢慢捻,娇滴滴、怯生生、婉转缠绵地唱出《采菱曲》,你让陶大才子怎生抵挡啊?
看懂了秦若兰身后的采菱图,再看《陶榖赠词图》,你或也会同意唐寅的态度:“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才子们常常中相思毒,有美人菱歌一曲,或可作一时的解药,当然,也可能越陷越深……
菱歌不止解相思毒,也解思乡毒。
秋风起,思莼鲈
与唐寅同时代,沈周与仇英都绘过《采菱图》,但其中况味,与《陶榖赠词图》却有很大不同。
明 沈周 采菱图卷
沈周的《采菱图卷》是一幅小长卷,除了卷首和卷中段有采菱船外,卷中段有渔人茅屋,卷末有隐士居处,最高处有一人立在楼上观山水,画的重点,不在于采菱,更不在于情事,而在于这悠然闲居的淡泊风味。
卷首有沈周题写的“采菱图 沈周写赠惟德先生”字样,可知这图是沈周画与友人张惟德的。
卷末有祝枝山和文徵明的题跋,两者,虽字句不同,意思皆相似,“持归莼菜并鲈鳜,潦倒秋江八月天”——《世说新语》里“秋风起,思家乡莼鲈之美”而辞职回家去的那个“莼鲈归客”张翰,便是苏州人,巧的是这位惟德先生也姓张,画里立在楼上观山水的,就是这位被祝枝山和文徵明比喻为张翰的、回乡归隐的张惟德先生。
明 沈周 采菱图卷
仇英的《采菱图》是个扇面,与沈周的布局恰成相反——绘水边楼阁里两个闲谈的读书人,还有一人正曳杖行来,重要人物和场景都在右边,采菱只在上部和下部边角处,仿佛是为这场闲谈作的点缀。
但仇英和沈周的立意是一样的:采菱,只是背景罢了,它代表的是“秋风起兮思莼鲈”的意象。可能是“莼鲈”不太好表现,同样是秋风起兮时的“采菱”,很好地替代了“莼鲈”,于是,“秋风起,思莼鲈”,便更换为“秋风起,思菱歌”,成为表现“莼鲈归客”们耕读隐逸的最恰当的符号。
明 仇英 采菱图
这样的表达,最初可能起于赵孟頫。
王孙老去忆菱歌
文徵明在沈周的《采菱图卷》后面的题跋写道,“此卷仿松雪翁笔意”,松雪翁即是赵孟頫。
赵孟頫曾画过采菱图,只是不晓得什么缘故现在没有传下来,明朝的时候沈周、文徵明还曾见过,清朝的金农也见过,金农还曾在上面题了一首诗:
吴兴众山如青螺,山下树比牛毛多,采菱复采菱,隔船闻笑歌,王孙老去伤迟暮,画出玉湖湖上路。两头纤纤曲有情,我思红袖斜阳渡。
金农很有趣,好好的突然来一句“树比牛毛多”,其性情真是一览无遗。
后来,金农自己也画了一张采菱图,画上的采菱船尖尖翘翘,船头一抹红,倒好似几条红头小鱼儿跳跃在水间。
清 金农 山水图册
赵孟頫是吴兴人,吴兴所采是哪种菱不得而知,但吴兴与苏州只隔着太湖水,从苏州的销夏湾一眼可看到对面的吴兴,我猜想赵孟頫少年时居于吴兴时,大约是常见水红菱的。
他是王孙,宋王室赵氏之后,青年时被元朝廷看中,召到大都做官,晚年屡次求归,最后因妻子管道昇病重才获准回到吴兴,金农说“王孙老去伤迟暮,画出玉湖湖上路”,由金农的题诗可知,赵孟頫的采菱图,或是绘于他晚年羁留元大都不得归时。
于赵孟頫,乡愁,大约是一枚尖尖的菱角,以及清扬的菱歌。他落笔于纸,秋风与菱歌,遂从纸间次第扬起。
赵孟頫次子赵雍,也曾绘有《采菱图》。
元 赵雍 采菱图
赵雍的《采菱图》绘于赵孟頫过世二十年后,是年赵雍也已年过半百,对父亲的心情想来是有了深切的体认。比照金农所题“吴兴众山如青螺,山下树比牛毛多”的句子,赵孟頫那幅已经不见了的采菱图或许也是这般模样——上下屋舍俨然,有读书人居于其间,载有士女的湖上小舟轻快地从菱叶之间划过,船上女子梳着高高的双鬟髻,甚是俏皮打眼,想象一下,你甚至可以听到欸乃的打浆声和清亮的菱歌声……
这便是赵孟頫应召去大都之前、生活于吴兴的日常记忆吧。那些荡着采菱舟、俏皮又伶俐的女子,在赵氏父子记忆中印象深刻,如此古拙而又夸张的趣味,在后来仿赵孟頫采菱图笔意的沈周、仇英、金农笔下都未再出现。当然,金农更特别些,“我思红袖斜阳渡”,他对菱歌尤为钟情——从他写的“采菱复采菱,隔船闻笑歌……两头纤纤曲有情”的句子来看,采菱歌在吴楚一带,经久未歇。何止是未歇,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14岁的邓丽君因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一举成名的,便是出自江苏高淳的民歌《采红菱》。
牧溪的菱
相思之毒,可以菱解。
乡愁之毒,可以菱解。
若本来无一物,那又如何?
南宋 牧溪 写生图
牧溪在临安为僧时,也画过菱角。
这是牧溪的《写生图》,图上有七枚菱,全都饱满丰腴,虽然只是墨色,却能让人想象得到两角尖尖的红。
这些菱,想来刚从临安的湖水中打捞上来,水气未褪,鲜润清甜。
古书上说,“制芰荷以为衣”的芰就是菱,若要细分,两角为菱,四角为芰,因其叶四散支离,故以芰为名。芰有很多品种,生于苏州的水红菱,是其中很特别的一种,只生于苏南、浙北一带,其壳艳如胭脂,果肉鲜嫩脆甜,可以除烦、消渴、解毒。
任淡如摄
这是菱的本味。
经历了相思菱和乡愁菱,再来看牧溪的菱,是不是有了此种感觉:
从前见菱是菱。
及至后来,见菱不是菱。
而今再看,依然见菱只是菱。
真是年纪愈长,愈爱牧溪。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