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46岁在南京写下一首豪放词,气势不输苏轼《念奴娇》,最后三句堪称千古绝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王风·黍离》
诗经中的这首《黍离》是思乡怀人的开山之作,以思乡怀人为主题的作品堪称中国文学长廊中并蒂花开的两大传统主题。
自诗经时代的《黍离》开启怀古诗的先河以来,历代文人学士创作了大量怀古作品,为我国的文学长河激扬起朵朵惊艳的浪花。
而“黍离”一词也成了诗人感叹兴亡、悲天悯人的特定文学意象。从曹植的《情诗》到向秀的《思旧赋》,从刘禹锡的《乌衣巷》到姜夔的《扬州慢》,无不体现着《黍离》的风神与气象。
蕴含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思乡怀人与怀古诗词是中国诗歌长河中长盛不衰的一个永恒主题,因为这是由特定的历史、文化与思想等条件合力促成的。可以说,怀古诗词的兴盛绝非偶然。
譬如,诗人登临诸如城池、宫苑、亭台等历史遗留的名胜古迹时,虽然这些镌刻着时代印记的名胜古迹不能像文字一样任由诗人阅读,但它们的外表却印记着历史上的沧桑与辉煌,也承载着历史上的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南京:文化历史名城
名胜古迹的过往是一个有趣的空间,这一空间需要诗人用想象和才华去填充,这一空间也足以打动诗人敏感的心灵,从而引发出无限的感慨。
在以怀古为主题的古代文学作品中,金陵(今江苏南京)因为极高的出镜率,不仅成为古诗词中占据C位的、当仁不让的一座繁华城市,更成为一个地理符号、一个文学符号,一个叙事空间。
自南朝诗人谢朓在这里写下“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后,历代怀古作品中,以金陵为题材的数量最多,同以《金陵怀古》为题的也不胜枚举。
陈子昂立足金陵,感叹“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晚唐诗人李商隐来到金陵,长叹“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刘禹锡在金陵乌衣巷前写下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这些与文化历史名城金陵有关的诗歌中,以金陵为立足点,追忆古往今来、感叹世事沧海桑田,成为诗人大书特书的主旋律。
在诗人笔下,金陵这座历史古城集历史教训与盛衰兴亡于一体,更容易引起诗人的联想、悲叹和吟咏,这些绚丽多彩的金陵怀古诗篇,具有高超的审美艺术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
文人们将个人的兴衰荣辱与天下的盛衰兴亡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忧患意识具有深刻的普遍性和社会内涵,对于后世文人精神有深刻的影响。
以金陵为立足点的怀古诗如同毗邻金陵的长江一样,奔涌东流,滔滔不绝,在时光的长河中激起一朵朵惊艳世人的浪花,并一直感动着读者。
王安石以史为鉴,写下千古绝唱
在诸多的金陵怀古诗词中,与金陵这座城市有着很多交集的北宋文学家王安石,也写下了大量的金陵怀古诗词。
其中,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可以说是一首以金陵为视角的天花板之作,放眼整个宋词,这首词的境界和气象也是处于顶峰位置的,甚至不输苏轼在黄州写下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在这首词中,王安石以史为鉴,追忆往昔,以古喻今,全词情景并茂,赤子之心跃然纸上,读来扣人心弦。原词如下: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采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金陵,古称建康、江宁,即今江苏省南京市,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
作为中国四大古都之一,南京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南京悠久的历史文化余温,杏花烟雨的江南气质,都给这座城市打下了深厚的人文烙印。
南京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处宁镇山脉西部的丘陵河谷地带,境内陆势起伏,群山连绵。
南京的北、东、南面是低山,只有西面是浩瀚的长江,形成了“万叠青山抱石城”,“一环碧玉缺城西”的地貌特征。
此外,南京水资源丰富,除长江外,还拥有秦淮河、玄武湖等河流湖泊,游人驻足金陵,便可一览“欲鹭明漪,藏鸳近渚”的大好风光。
小贴士:“欲鹭明漪,藏鸳近渚”出自清代词人杨芳灿《芙蓉山馆词钞》。
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为文人墨客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灵感,富裕的生活条件也让文人墨客有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投入文学创作,故南京自古以来就是文学家的集合地。
此外,南京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长江中下游的地理位置、虎踞龙盘的地理形态,使得它很早就得到了人们的关注。
在宋代之前,历史上的东吴、宋、齐、梁、陈、南唐等多个朝代都选择在此定都,所以南京也有着“六朝古都”之美誉。
南京有都城的底蕴、繁华、博大和开放,也有江南城市的细腻、温润、诗意和美好。
众所周知,地域文化对个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它既可以影响人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也可以影响人的审美追求。
对诗人而言,地域文化的影响还体现在他们的诗歌作品里。南京就是这样一座有着独特地域文化的城市。
魏晋时期,当曹操父子、“建安七子”等文人在长江以北的文坛上方兴未艾之际,立足于南京的陆机、陆云兄弟以同样璀璨的成就引领长江以南的文学艺术,陆机的《文赋》更是古典文学理论专著之一。
晋室南渡后,玄学与佛学相遇于南京,此时的士大夫发现大自然之美,南京多山多水的地理环境为士大夫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登高游览成为诗人生活重要的一部分。
长江的水流滚滚向前,金陵的文坛从未萧瑟,时光的脚步也不曾停留。
时间一晃来到了北宋,此时的金陵已然成为江南富庶繁华的地方,一位叫王安石的文学家从此与金陵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安石青年时期随父迁居金陵,在南京度过青春岁月,他先后三次任江宁知府,两度在此守孝。
1075年,王安石罢相后退居金陵,直到逝世,再未离开金陵半步。仔细算下来,在王安石六十六年的人生中,有近20年是在金陵度过。
对于王安石而言,金陵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王安石在金陵生活期间,他游览了金陵自然风光,遍赏金陵人文古迹。
王安石的足迹几乎踏遍金陵的山山水水,所到之处也会留下一首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诗篇。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46岁的王安石出知江宁府,他登上金陵城楼,极目远眺,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天高气爽,那浩渺的长江犹如白练由城边飘过,远处的青翠山峰如箭头攒聚。
在夕阳的映射下,长江上往来不断的舟楫忙碌穿行,江岸酒楼上的旗子迎着晚风高高飘扬。
水天相接处,美丽的行船仿佛在云中穿行,白鹭洲宛若一条银河;那划开水面,翩跹飞舞的白鹭,犹如一幅唯美动人的水墨画。
这是一幅美丽的江山胜景图,这壮美的景色,即使是技艺高超的画家也难以画出来。
王安石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于是他追忆往昔、熔古铸今,写下了这首词,抒发了对壮美河山深沉的爱和家国命运的深切的担忧,表达了词人真挚而浓烈的拳拳赤子之心。
开篇三句“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在天气开始变得萧索的晚秋时节,词人伫立在金陵的城楼上,他以极其开阔的视野和格局为我们呈现了一幅金陵深秋胜景图卷。
此时他正举首遥望,金陵城外的景色犹如电影中的广角镜头一般,在词人的眼前徐徐而过。
奔腾千里的长江澄澈得好像一条白色的绸带,青翠的山峰俊伟峭拔犹如一束束的箭簇。
“澄江似练”一词,脱胎于南朝诗人谢朓的“澄江静如练”,王安石巧妙地化用前人诗句,将其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
“澄江似练”在排篇布局上与“翠峰如簇”前后照应,词意针锋相对,这不仅在语词上对仗严谨、工整,在构图上更是形式了以江水的曲线绵延与群峰的散点铺展相映成趣的视觉艺术效果。
这画面既有平面的铺展,又有立体的呈现,一幅金陵锦绣江山图跃然纸上。
然后,词人的视线由远及近,由整体到局部,他将视线聚焦在江面上,并给江面上往来行驶的船只给了一个特写的镜头。
白绸带一样的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穿梭于绚烂的夕阳中。其实,这一句也是金陵航运业和商业繁华的体现。
接下来的“背西风、酒旗斜矗”,是词人视线的平移,他将视野由江面移向江岸,只见江岸上,高楼鳞次栉比,而酒楼又是这些建筑物中最为显眼的。
因为酒楼的旗子颜色鲜明,辨识度很高,西风吹来,只见那酒楼上高悬的旗子随风飘动,别有一番动人的滋味。
江面上的船只,江岸上的酒楼,是词人对景物的具体描写。残阳与西风,是深秋黄昏时节的特写镜头,也是纯自然风光的描摹。
酒旗与征帆,是秋日黄昏里来来往往的行旅与人事匆匆的特写镜头,也是建筑群落与商旅活动的描绘。
词人的笔触与视野由自然风光过渡到人物活动,场景由静态过渡到动态,画面顿时活跃、喧嚣了起来。
这一过渡又是这样的自然而然,毫无顿挫感,也没有衔接上的痕迹感,由此也能看出词境与词人心境的高度契合。
在词人行云流水般的描写中,我们看到了长江两岸巍峨绵延的青山,浩浩荡荡、奔涌东流的江水,翩跹起舞的白鹭,迷人的沙洲,以及那极富商业气息的酒楼旗子。
金陵晚景美不胜收,江山如此妩媚,词人难以尽述,因此以一句“画图难足”,总收上片。
这是词人的视觉体验,也是词人对金陵山水的热爱之情和无限深情的自然流露;然而面对眼前的自然美景,词人也流露出了世事沧海桑田的感触。
因为就是在词人脚踏的这块地方,曾经上演了一幕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历史故事,这些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结局。
所以在下片开头,词人一气呵成,写下了“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金陵,是六朝的中心,是六朝兴起之地,也是六朝覆亡之所,空留下诸多历史故事,正是在这个地方,陈后主在兵临城下的境况中,仍与妃子们寻欢作乐,终致国破家亡。
历史上,在金陵建都的王朝更迭频繁,灭亡原因也颇相似,常因管理者治国无方,在歌舞管弦声中走向消亡。
可叹啊,南朝各国相继覆亡于此,虎踞龙盘的钟山与浩浩荡荡的长江,不知见证了多少盛衰兴亡。
历史在金陵积淀了层层底蕴,整座古城可以说就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历史文库,人们瞻顾前朝遗迹的同时,也就是在翻读着一页页让人扼腕叹息的历史故事。
回想过去,在金陵建都的王朝,以及王朝更替的故事已随流水远去,早已成为历史长河的尘埃,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以至千年以来,人们登楼遐想,只能对着寒烟下的秋草无奈地嗟叹着兴衰荣辱的故事而已。所以,王安石也成为“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的文人中的一员。
词人面对江水,沉思在盛衰兴亡的历史故事中,低徊在折戟沉沙的现实处所中,这不禁让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叹: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六朝的历史故事已成为过眼云烟,也像那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成为了后来的历史叙事者口中“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展现在词人眼前的只有那清冷的烟雾,衰老的枯草,在朦胧的雾色中呈现一片没有生气的绿色。
六朝以后,在金陵凭吊怀古的诗人真是数不胜数,然而空叹兴亡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至此,词人从深远的联想中回到现实:既然六朝的管理者因为治国无方,因为穷奢极欲,因为骄奢淫逸而导致国破家亡。
那现实中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现实就是:至今的歌女们,还是时时唱着“后庭遗曲”。这里的“后庭遗曲”即“玉树后庭花曲”,相传为陈后主所作,被称为亡国之音。
词人通过对六朝旧事的追忆给宋王朝提出警醒,发出了国运堪忧的深沉的慨叹。
王安石之所以会发出如此深沉的感慨,一方面体现出他对六朝盛衰兴亡的历史感怀,另一方面也反映他对现实境况的担忧。
词人仿佛发出了谆谆告诫:如今的管理者并没有从前朝的历史故事中吸取教训,并没有以史为鉴,而是步陈后主的后尘,那些歌女们整天唱着“后庭遗曲”,管理者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
王安石的《桂枝香》一词在写法是耐人回味的,词人先写景后怀古,这样就把写景与抒情、现实与联想借古与喻今这三点以草蛇灰线的手法有机地结合了起来。
这首词不但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而且在艺术上也具有很高的成就,词中有现实主义的描写,也有浪漫主义的描写,但细读词句,我们会深深体会到:
词人的赞美不是热烈的、激越的,而是凝重的、深沉的,情绪不是奔放的,而是沉郁的,整个意境、氛围是笼罩在深秋夕阳的残照下。
小话诗词
纵观王安石的这首怀古词,全词视野开阔,气势宏大,思虑深远,词风雄健,一扫五代以来绮丽软绵的词风,展示出了词人清新旷达的境界。
全词语言精练,意境深邃,尤其是词人把“画图难足”的金陵秋色与怀古的幽情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一起,显得和谐自然且相映生辉,真可谓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堪称怀古题材中的精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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