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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涛:文学地理学、归因谬误与南北方文学(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

古代小说网古代小说网2024-02-18 12:06:400

近人柳存仁(1917—2009年)在《上古秦汉文学史》中谈及文学史的书写,他说:“对于产生某一时期文学之时代精神、社会环境、文化氛围,亦应有确切之认识,再依据事实认识而考察其所发生之影响。”(商务版,1948年,页5)

柳存仁《上古秦汉文学史》

张隆溪教授撰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Routledge, 2023),内容也体现柳存仁的书写主张 (环境影响论),例如,我们看到张教授论及地域气候差异对文学的影响,他说:Living in different climates, people tend to establish different life­styles; the northern style in general is more practical and austere, while that of the southerners more imaginative and luxurious.(p.27) 大意是:北方作品一般而言务实而简朴,南方作品中多想象之词,比较绚丽繁缛。

十九世纪末,日本早期的中国文学史著述在丹纳(Hippolyte A. Taine)“环境论”的影响下,提出过“南北文学观”。日本学者这样区分南北文学特征,对中国的早期文学史编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具体论证地域影响作品特征的时候,张教授的说法启人疑窦,例如,他说:In ancient times, however, geographical and climatic differences did have a bigger influence and they clearly manifested themselves i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ancient anthologies. Poems in the Book of Poetry, as we mentioned earlier, have mostly four-character lines, that is, lines of four monosyllabic words, …。(p.27) 张教授认为古时地域和气候的影响较大,并以先秦诗集为例说明作品的特别风貌。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笔者认为,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书中建立的因果关系,值得再三斟酌。

北方的地理、气候影响了《诗经》的特征?

也许因为《诗经》之中以四言诗行居多,所以,在张教授眼中,四言(相对于五言、七言)显得比较austere(简朴),是北方文学的特点之一。

然而,在笔者眼中,用诗行的字数较少来“印证”地理和气候的影响,未必妥当。为什么?建安时期三曹父子的例子可以说明笔者的看法。

现存曹操的诗篇多为乐府歌辞,他尤其擅长四言和五言。至于曹操的儿子曹丕、曹植也和曹操一样长时间处于北方,曹丕、曹植的五言诗各占他们现存诗篇的一半以上。

《三曹诗选》

曹丕《燕歌行》据说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诗。曹植现存四十多篇赋。三曹的情况(诗行长短)不一致,这现象正好说明地理和气候对诗行的长短没有必然的影响。到了南北朝,北方诗人也甚少写四言诗。

如果说,只谈三曹的诗篇,取样(sampling)不够多,那么,何妨连“建安七子”一并考虑?

“建安七子”是孔融、陈琳、阮瑀、徐干、王粲、应玚、刘桢。他们大多数在北方活动。据说,孔、徐、王、刘是山东人,应、阮是河南人。陈琳投靠河北袁绍,后来加入曹营。他们皆曾居邺城(今河北临漳),亦称“邺中七子”,七子的诗篇,却是罕见四言句(郁贤皓、张采民《建安七子诗笺注》巴蜀书社,1990年,页16)。刘勰评七子,说他们的诗篇“梗概而多气”。这评语也不适用于《诗经》。

张教授又说The Book of Poetry has a rich variety of themes and scenes, but by and large, these are represented in a realistic manner.(p.27) 所谓a realistic manner,应该是指“诗风贴近现实”,可是,笔者已经在别的文章中论述过:《诗经》的篇章中也涉及神话故事、神鸟、神兽。除非能证实那些故事和鸟兽是现实世界存在过,否则,realistic这标签未必适用于涉及神话神迹的诗篇。

《建安七子诗笺注》

《诗经》之中,没有南方诗篇吗?

《诗经》之中,也有些诗篇写南方的长江、汉水,例如:《大雅・江汉》写“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又例如,《召南・江有汜》写“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卫风・汉广》写“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就是长江;“汉”,就是汉水。换言之,《诗经》不单只收录北方诗篇。

何为南方?何为北方?分界线在哪里?

1908年,地理学家张相文 (1867—1933) 提出以“秦岭—淮河线”(秦淮线)作为中国南北分界线(张相文《新撰地文学》上海文明书局,1908年)。秦岭是中国中部东西延伸的山脉,横跨甘肃南部、陕西、河南,长约1600公里。淮河长约1000公里,由西至东,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秦淮线除了在地理上是处于地域正中,也考虑气候、降雨降雪、温度、农业、植物等分别。

《新撰地文学》

无论如何,长江流域往往被视为南方,这点在小说《三国演义》赤壁之战中体现得很清楚。

《楚辞》中的四言句式与归因谬误

张隆溪教授论及南方地域气候对《楚辞》的影响,他说:works in the Songs of Chu have a greater variety of lengths, from five to six or seven characters, often with an additional character as an exclamatory particle. 这句话中,the Songs of Chu就是《楚辞》。

上述言论,值得商榷。不错,《楚辞》之中,是有六言句、七言句,然而,from five 改成from four会比较好,因为《楚辞》中,《天问》一篇的开端就是一连串的四言诗行:“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洪涛《从窈窕到苗条:汉学巨擘与诗经楚辞的变译》

《天问》之中有这么多四言句,又不是属于少数,何以南方人的四言句就不入张教授之眼?除非《天问》不属于 the Songs of Chu, 否则,from five to… 之说宜修改。

《天问》之外,《九章・橘颂》开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又,《九章・招魂》:“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明显也有四言句子,岂能忽视?

至于张教授说《楚辞》句中常有an additional character as an exclamatory particle,应该是指“兮”等语气词的使用。张教授没有说错,“兮”字常见于《楚辞》。

不过,《诗经》实际上也使用“兮”字句式,而且在不少诗篇中出现:

见于句中者,例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见于句尾者,例如《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句中句尾皆用者,例如《邶风・绿衣》“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清肆雅堂刊本《诗经》

通篇句句用“兮”者,例如《魏风・十亩之间》: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

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

行与子逝兮。

同类例子还有《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桧风・素冠》,也是全诗句句有“兮”字。

因此,以诗句每行字数和叹词的使用来说明不同地域对作品的影响,在归因方面(attribution) 恐怕是有问题的,例如,《天问》《橘颂》四言句的成因是什么?《天问》《橘颂》难道也受北方地理和气候影响?又,曹丕身处北方,何以他创出七言体?

曾大兴、夏汉宁主编《文学地理学》

与其将《楚辞》的句法特征归因于地理气候,不如考虑:南方诗人参考过《诗经》。一般史家强调诗、骚不同,读者没有预期诗、骚句式实有雷同之处(unexpected affinities)。如果是为了论述的方便而刻意将一部分文学特征抑压掩盖,恐非史家所应为。

文学史话语,会过度概括吗?

在讨论南北朝时代的文学时,南北差异的话语(north-south differences)又再出现:Because of the differences in climate and customs, in economic, social,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the south and the north acquired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which manifested in literary creations with quite different styles. (p.71) 不过,这回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除了气候影响文学外,还增说风俗、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等因素影响文学。

由于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书中没有详细论述以上各项的情况,譬如南北经济状况怎样具体影响文学作品的风貌,笔者无法进一步复按。

《中国中古文学史 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

民国时期,刘师培(1884—1919)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一文中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请注意:他用了“大抵”“多尚……”来减低过度概括(over-generalization)之虞。

关于 fallacies of generalizations (概括谬误) 这方面,读者诸君可以参看David H. Fischer, Historians' Fallacies: toward a Logic of Historical Thought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1970), pp.103-4。这书专论“史家的谬误”。

《史家的谬误》英文版

上世纪中后半叶,内陆出版的文学史书多以屈原作品为“浪漫”或“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例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页70-72竟然五次用“浪漫”来形容楚辞﹔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一段之中,六用“浪漫主义”。

不过,一般学者解读《楚辞》作品还是离不开楚国政局的现实,就连降神之作《九歌》也被解读成屈原思念现实世界中的楚王。

由于诠释《楚辞》往往倚重楚国的国运(楚国的“现实”),后来屈原“爱(楚)国主义”成为文学史书写中的重要话语,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就是好例子,读者可以参看该书第五章第三节。

《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人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到了二十一世纪,北京大学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仍然保留“(屈原)爱国”的论述,但似乎刻意回避沿用“主义”二字。

“爱国”自是宝贵,于是,《楚辞》中纵有鬼神巫觋也都不成问题了, 言论也罕见于近五十年的文学史书。《楚辞》得到评价比《诗经》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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