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花气袭人，和曹雪芹的红楼梦暖

菊斋2024-02-22 15:09:150阅

元祐初年，宋神宗英年早逝，年幼的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

苏东坡提速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京城，然后就开启了疯狂的升官模式，短短一年多时间，他就由从八品的贬官团练副使，一路升到了炙手可热的翰林学士知制诰。

在京城做官，跟地方上有很大不同，没有那么多的具体事务缠身，苏东坡身边围绕的尽是些一流的文化人。京城以苏老师为中心，迅速形成了一个圈子，黄庭坚、秦观、王诜（shēn）等人诗酒唱和，玩得不亦乐乎。

这天一大早，黄庭坚就笑着研墨提笔，懒洋洋地写了首小诗，打发人给王诜送去：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春风和煦，花香满屋，可再香，也诱破不了我这颗中年禅定的老男人心，它早已不会轻易悸动。哪怕是春天这样诗思野蛮生长的季节，哪怕是日日身处百花丛中，想让老夫我参与唱和？哼哼，那也像八节险滩逆水行舟一样，就一个字，不可能！

明陈洪绶《校书图》局部

呵呵，我就是不写，老王你尽管说我懒啊，我就是懒啊：

王晋卿诜，数送诗来索和，老懒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频送花来促诗，戏答。

题完诗，黄庭坚还加题了这么一行小字。一句写完之后的“不写”，一句自相矛盾的“戏答”，调戏得王诜哈哈大笑：这些天钱没白花，花没白送，老黄你这家伙可真会玩！

苏东坡的朋友圈，大家都很会玩。

（宋黄庭坚《花气薰人帖》

黄庭坚手书的这幅“花气薰人知骤暖”小诗，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名为《花气薰人帖》。

收件人驸马王诜，北宋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后，宋神宗的妹夫，蜀国公主的夫君，收藏大家、书画大家、诗词大家、玩乐大家、搞事大家。

王诜出身将门，却不爱武装爱红妆，他生性放荡不羁风流倜傥，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吃喝玩乐样样在行，一身的艺术范儿。娶了公主也不妨碍王诜到处携妓宴饮，与苏东坡、李公麟等当世文豪画师，以及当时还是端王的宋徽宗赵佶来往甚密。

苏东坡身边有个小僮仆，足球踢得特别好，宋朝人叫蹴鞠（cù jú）。因为王诜喜欢踢球，苏东坡就把这个小僮推荐给了他。在驸马府，小僮很快成了个超级球星，有一次被球迷兼“预备皇帝”端王赵佶一眼看中了，向王诜讨了去。

没错，这个小孩姓高，就是把林冲“逼上梁山”的那位高太尉。高俅命不错，到端王府没俩月，哲宗死了，他没有儿子，兄弟端王捡了个大便宜，升级为“宋徽宗”。高俅也从球坛正式走上政坛，最后当上了殿帅府太尉，跟蔡京、童贯等人联手，把大宋王朝踢得支离破碎。

（元钱选摹北宋苏汉臣《宋太祖蹴鞠图》局部

王诜的美学境界之高，让宋徽宗也佩服，两个人很能玩到一块儿去。有一次王诜写了首《忆故人》词，赵佶很喜欢，嫌短，唱起来不够婉转过瘾，于是安排年过六旬的老词人周邦彦将小令“扩写”成长调，以首句为名，创出个新词牌《烛影摇红》。我们看看王诜的这首词：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樽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想体会古典的美吗？其实很简单，闭上眼，想一想那“烛影摇红”……

王诜不用努力上班，也不用积极上进，更不用赶着上香，他的人生就是玩，想着法儿地拉着苏东坡、黄庭坚、李公麟、米芾等人陪他玩。

这一回，王诜就是又没事干了，所以数次送诗给黄庭坚索唱和。看黄庭坚一直没反应，又一束束一盆盆地送花，尽情撩拔他的春心和诗心。苏东坡说酒是“钓诗钩”，王晋卿认为花也是，一次次地下钩，钓黄庭坚。

最后他赢了。

没撩几下，黄庭坚就受不了了，乖乖咬钩投降。“花气薰人已破禅”的同时，无奈的摇头感叹“此曹狡猾”，王诜这货，太会了！

“此曹”，就是“这货”、“这块料”。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还能读到黄庭坚这首美妙的诗，都是王诜“此曹”的功劳，这货功德不小。

（宋王诜《渔村小雪图》局部

北宋的黄庭坚写出来“花气薰人欲破禅”多年后，这句子被南宋的陆游看中了，微整一下，用到了自己的《村居书喜》中：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数百年后，陆游这句“花气袭人知骤暖”又被曹雪芹看中了，微整一下，用到了自己的《红楼梦》中：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抱琴、司棋、侍书、入画、晴雯、麝月、香菱、秋桐、春纤、茜雪、绮霰、秋纹、蕙香、藕官、紫鹃、雪雁、坠儿……《红楼梦》中的丫环，好名字的成堆，袭人原名花珍珠，也有的版本说是蕊珠。

对于贾政这样的古板官员，改成“袭人”确实另类了点，不过学霸贾老爷最终还是接受了，他本来也不在乎一个丫环的名字，就是按惯例找碴骂宝玉这个孽障学渣而已。

“花气袭人知骤暖”变为“花气袭人知昼暖”，确实更适合知冷知热的贴身丫环，曹雪芹也是很会玩的。

曹雪芹名霑，号雪芹，或许源自苏东坡在黄州的诗句：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

黄州城外原本有道泉水从山上流下，横穿州城后流入柯氏鱼塘，因为天旱，泉水干涸有些日子了，龟裂的土地上到处是干枯的浮萍。刚在东坡得了几十亩地的苏东坡正发愁没水种地，黄州下雨了，一场春雨，原来的泉水又欢快的流动起来。

这就是老天爷来帮忙了，最起码苏先生是这么想的，那得整俩菜庆祝一下啊。苏东坡琢磨着就地取材炒个拿手的家乡菜解解馋，在雨水浸润后的土地里，他发现了一样好东西，有不少芹菜的老根。

这玩意儿有水就发芽，呵呵，你可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咱们四川人就爱吃芹菜芽，拿斑鸠肉一脍，那滋味……啧啧，老巴适了，好安逸哦。

怕人看不懂自己的川菜菜谱，“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这句，苏东坡还加了个注释，“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呵呵，芹菜芽芽快长吧，我这满嘴的牙牙等不了了，口水都流出来喽。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luò què，乱石坚硬）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黄州的山坡上，走来了东坡居士。“泥芹有宿根，雪芽何时动”，苏东坡的《东坡八首》，走出了曹雪芹。

这是文学的春天，也是文化传承最好的版本。

沧海桑田，花开花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虽然已经被传唱了无数遍，然再度歌者依然能动人。《红楼梦》中，明的暗的，有着太多苏东坡的影子，看得出来，有意思，看不出来，也有意思，但看得出来会更有意思些，看出来的越多越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