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再也不唱《玉树后庭花》

那年七夕夜宴，陈叔宝醉意朦胧走到了景阳宫。忽然，他望见角落有一口枯井，上面生了青苔。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阵不安。但陈叔宝只觉是饮酒过度，摇摇头，踉跄着回到了席上。

台下歌舞不断，陈叔宝高举酒杯，赋起了新诗：明月照高台，仙驾忽徘徊。雷徙闻车度，霞上见妆开。房移看动马，斗转望斟杯。靥色随星去，髻影杂云来。更觉今宵短，只遽日轮催。

——陈叔宝《七夕宴重咏牛女各为五韵诗》

众臣忙着叫好，殊不知，危机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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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宝的一生，原本与皇位无缘。他生于南朝梁承圣二年（553），当时，他的伯祖父陈霸先已成为南朝实际的掌权人。而在陈霸先平定侯景叛乱后，其功绩之高让梁朝皇族感到惧怕。为了牵制陈霸先，梁朝皇族将陈家子侄扣留在了江陵，陈叔宝即在其中。然而次年，西魏大军就攻陷了江陵，陈叔宝的父亲陈顼被掳到长安，陈叔宝则与母亲一起作为人质被扣在了穰城。

幸运的是，这些年的质子时光只是限制了陈叔宝的自由，而他的生活仍然富贵安闲。就这样，他终于等到伯祖父统一南朝。太平二年（557），陈霸先建立陈朝，史称南朝陈。之后，陈朝派人出使北朝，迎回了寓北多年的陈顼，并封其为安成王。陈叔宝顺理成章成为了安成王世子，那年，他仅仅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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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陈朝的故事依此发展下去，陈叔宝会成为一位闲散的王爷，悠游岁月，了此一生。然而命运的转折就要从他父亲的野心说起。

陈顼回朝后，陈朝的皇帝是他的哥哥陈蒨。陈蒨念着兄弟之情，对陈顼相当倚重，甚至封他为尚书令。但这样的倚重却让陈顼生出了取而代之的心。天康元年（566），陈蒨病逝，遗诏皇太子陈伯宗即位，命陈顼辅政。然由于陈顼手中权力过重，在陈蒨死后不久，他就篡夺了陈伯宗的皇位，自立为王。陈叔宝一跃成为了新的皇太子。

陈顼登基后，渴望有一番作为，讨伐北齐，收复了许多失地。但雄心壮志终究抵不过英雄迟暮，太建十四年（582），陈顼病逝，陈朝的权柄彻底落入陈叔宝手中。

陈叔宝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坐上了权力的巅峰。只是巅峰之路，向来坎坷。由于陈叔宝占嫡占长，是以一出生就被陈顼定为了继承人。但陈顼的次子，也就是陈叔宝的胞弟陈叔陵却并不满意这一安排，他也想要争一争这至尊之位。于是陈顼病重之际，陈叔陵趁着陈叔宝侍疾，想要在背后刺杀陈叔宝。但被陈叔宝的母亲柳氏察觉，带着陈叔宝逃了出去。之后，陈叔宝命大将军萧摩诃率兵镇压陈叔陵叛乱，踩着弟弟的尸骨坐上了龙椅。

登基之初，陈叔宝也渴望能够有一番作为。他颁布诏书，力求革新，并在国家中广求贤才，听从进谏。因而此时，他写下许多乐府旧题的边塞诗篇，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统一南北，实现帝王家最大的抱负。

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禽飞暗识路，鸟转逐征蓬。落叶时惊沬，移沙屡拥空。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陈叔宝《陇头水》

他从未去过边塞，未见过北方的悲风。但他仍然对那遥远的边塞充满了好奇，于是只好通过笔端勾勒出那模糊不清的模样。他还想见见长安，见一见富饶的洛阳，于是他写下《洛阳道》，去猜测那神秘莫测的旧都风景：

青槐夹驰道，御水映铜沟。远望陵霄阙，遥看井干楼。黄金弹侠少，朱轮盛彻侯。桃花杂渡马，纷披聚陌头。——陈叔宝《洛阳道》

洛阳应是何种模样？陈叔宝无法得知。他只能从遥远的汉魏旧篇里，猜测出那个城郭的景致。大概有游侠策马来去，大概有绿珠似的美人临阁唱歌。洛阳就连柳树都是温柔的，会在日暮之时悠悠然地飘起飞絮。然而这些，离他太过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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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雄心壮志还是折腰于富贵乡。不知稼穑艰难的帝王，最终还是沉迷于享乐之中。他先是大兴土木，建临春阁供自己居住；又搜罗了天下美女日夜常伴左右；同时，富贵之家附庸风雅之习让他在文学方面颇有造诣。因而，昔年他为自己招揽的贤才，最终都成为了陪他日夜宴饮赋诗的狎客。在这样绮靡的生活中，他写下了柔媚无限的《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陈叔宝《玉树后庭花》

在他通宵达旦的宴饮之时，北边的胡马已蠢蠢欲动。隋文帝杨坚比陈叔宝更渴望着一统南北，于是趁着陈叔宝沉醉之时，他悄然出兵，直达长江边。

而此时，陈叔宝仍然不觉危机将近。边境传来隋军入侵的消息时，他还在宫廷赋诗。他亲近的臣子孔范安慰他道：“长江天堑，古以为限，隔断南北，今日隋军，岂能飞渡？”这话让陈叔宝安心不少，于是他又拿起了酒杯。

五代 周文矩 合乐图局部历史若有上帝视角，此段故事定然充满了荒诞。北边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拼杀；南方的君王却仍然高坐深宫里，唱着那《玉树后庭花》。祯明三年（589），隋军渡过了那传说中的天堑，一路兵临建康城下。此时陈叔宝终于感受到亡国之惧，匆忙带着他的张贵妃与孔贵嫔躲到了景阳殿的一口枯井下。

是了，正是这口枯井。盛世时，无人在意它。然而一日国破，它便成了昏庸君王最后一道屏障。然而隋军还是找到了他。当他被人拉出井口时，鬓发凌乱，全然没有了君主的尊贵。而他最爱的女子，被隋军斩杀在青溪之畔。

他随一众俘虏北上，来到了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洛阳。这里的风光同他的诗篇一样，然而赋诗之人，如今已成阶下囚。隋文帝没有杀他，反倒授予他闲职，将他养在洛阳。但没了曾经的风光，陈叔宝分外不适。曾经，他站在众人之巅，听万人吹捧，飘然欲仙。而如今，他只能卑微求生，迎合新的君主，随时担心着自己身首异处。入隋后，他也曾参加宫中的宴饮，宴上，他作应诏诗，字字句句都是讨好之意：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陈叔宝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在隋朝生活了十六年，直到仁寿四年（604），他病逝于洛阳，最终葬在洛阳的北邙山，遗骨也没能回到江南。

若魂魄有知，他当清晰地记得，入隋之后，他再也没唱过《玉树后庭花》。

作者：霜见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