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一回）

《红楼梦》第一回详注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潘建华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比喻有如梦境的经历。）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通灵宝玉。原是女娲补天时锻炼的一块顽石，因无才入选而被弃用，后入世幻化为贾宝玉落胎时衔在口里的美玉。玉的正面刻有“通灵宝玉”以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等字，反面刻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等字。）之说，撰此《石头记》（《红楼梦》之本名。甲戌本凡例中说：“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一书也。故曰“甄士隐”（谐音“真事隐”，意谓将真事隐去。）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比喻纷扰的尘世。）碌碌（形容平庸无所作为。），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仔细考究。）较去，觉其行止（行为。）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形容容貌、风度庄重大方。）须眉（胡须和眉毛。借指男子。），诚不若彼裙钗（裙子与头钗。借指女子。）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没有什么办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帝王的恩泽，祖宗的功德。），锦衣纨绔（指富家子弟所穿的华丽衣服。锦：有花纹的丝织品。纨：wán，细绢。绔：kù，同“裤”。）之时，饫甘餍肥（犹言吃着甘甜肥美的食品。饫：yù，饱食。餍：yàn，吃饱。）之日，背（违背。）父兄教育之恩，负（辜负。）师友规训（规戒教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举止散漫,不自检束。）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闺房，特指女子卧室。）中本自历历（犹历录，有文采的样子。）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不才，没出息。），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消失，消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形容房屋非常简陋。椽：chuán，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牖：yǒu，窗子。），瓦灶绳床（形容家具陈设简单。灶：锅灶。绳床：又叫“胡床”“交床”，以板为之，并用绳穿织而成。），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早晨、傍晚的露和风，阶前、庭边的柳和花。比喻美好景物。），亦未有妨于我之襟怀（原意为胸襟、胸怀，这里引申为志向，理想。）笔墨（借指写作）者。虽我未学（学识肤浅。），下笔无文（没有文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指贩夫走卒的粗俗之言。），敷演（叙述生发。）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借指女子。）昭传（显扬、流传。），复可悦世之目（愉悦世人眼目。），破（破除，消除。）人愁闷，不亦宜（适宜，合适。）乎？”故曰“贾雨村”（谐音“假语存”，或“假语村言”。）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命意，主题。）。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缘故，来历。）虽近荒唐（荒谬无理。），细按（仔细考查。）则深有趣味。待在下（谦词，称自己。）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非常清楚，没有疑惑。）。原来女娲氏（又叫“娲皇氏”，古代神话中的创世女神。相传她曾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等。娲：wā。抟：tuán，捏聚成团。）炼石补天（古代神话故事。《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下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螯足以立四极。”）之时，于大荒山（作者虚拟的山名。大荒：寓荒唐之意。）无稽崖（作者虚拟的崖名。无稽：寓无从查考之意。）炼成高经（高达）十二丈、方（四角都是直角的正四边形或六面都是直角四边形的六面体。）经二十四丈顽石（指没有光泽且体粗质钝的石头。后用来比喻愚蠢驽钝的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作者虚拟的峰名。青埂：谐音“情根”。脂批曰：“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锻造，冶炼。）之后，灵性（精神，精气。）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不能）入选，遂自怨自叹（自己抱怨、叹气。），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悲叹哀伤。嗟：jiē。）之际，俄（突然间）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气质、风度。）不凡，丰神（风貌、神情。）迥别（大不相同。迥：jiǒng，差别很大。），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高声畅快地谈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形容说话不着边际，让人难以理解。）、神仙（神话传说中指能力非凡、超脱尘世、长生不老的人物。）玄幻（神奇虚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人世间。）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僧道指对尘世的思念、留恋之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行礼。）了。适（刚才。）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渴望。切：实在。）之。弟子质（资质，形体。）虽粗蠢，性（佛教语。性心，真心。）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形容有仙人及得道者的气质神采。），定非凡品（平庸的人。），必有补天济世（修补苍天，挽救世运。）之材，利物济人（对世事有益，能救助他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对他人爱护、帮助、恻隐之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即官场，大富大贵的地方。）中、温柔乡（比喻美色迷人之境。相传汉成帝初幸赵合德，因她肌肤极柔，称之为“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永远铭记大恩。佩：感念。），万劫（佛教称世界从生到灭的过程为一劫。万劫犹万世，形容时间极长。）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傻笑，痴笑。憨：hān。）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依赖，凭借。恃：shì。），况又有'美中不足（虽然美好，但有缺憾。），好事多魔（喜庆美好的事，往往要经历很多波折。魔：佛教中是“魔罗”的略称，指一切扰乱身心、破坏行善、妨碍修行的心理活动。一说同“磨”。）’八个字紧相连属（连续不断。属：zhǔ，连接。），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高兴到极点时，却发生使人悲伤的事。），人非物换（人事变迁，景物更易。非：违背，不合。），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境：情景，情境。），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旺盛，强烈。炽：chì。），哪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多次。）。二仙知不可强制（强行阻止。），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生活平静到了极点，就希望有所改变。）、无中生有（本来无事，偏要生出事来。）之数（shù，天数，命运。）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性心聪慧。），却又如此质蠢（天资愚笨。），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形容顽石质蠢，只能给人作垫脚用。）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佛所具有的法力。）助你助，待劫（劫难，命中注定的灾难。佛教认为，宇宙有成有毁，循环不止，每一次从成到毁，叫作一“劫”。）终之日，复还本质（原来的形体。），以了此案（公案，泛指有纠纷或离奇的事情。）。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持诵咒语，画着符录。），大展幻术（指使用咒文、符录后而产生的让人眩惑的法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扇柄下端系着的装饰品，多用珠、玉等材质制成。）大小的可佩（佩戴。）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珍贵的东西。）了！还只没有实在（真实。）的好处，须得再镌（juān，刻。）上数字（几个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兴旺强盛。）之邦（这里指朝代。），诗礼簪缨之族（世代读书和做官的家族。诗礼：原指《诗经》和《礼经》，这里借指读书习礼。簪缨：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这里借指高官显宦。簪：zān，用来绾住头发的一种首饰。缨：帽带。），花柳（鲜花杨柳，借指繁华游乐之地。）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安稳快乐地过日子。乐业：乐于所从事的工作。）。”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请求。）明示（明确地说出来。），使弟子不惑（不困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作动词用，藏在袖子里。）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迅疾的样子。）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极言时间荒远。世：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因有个空空道人（一个半神仙式的人物，他将刻在石上的故事抄录问世。空空：子虚乌有的意思。）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清楚。），编述历历（清晰。）。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把天的损坏之处补上。后用以比喻匡时济世，挽回大局。），幻形入世（改变原形来到世间，不以真相示人。），蒙茫茫大士（佛教称佛和菩萨。）、渺渺真人（道教称修行得道之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指人世间亲富疏贫的势利现象。世态：人情世故。）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jì，佛经中的颂词，一般为四句之韵文。）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空，徒然。）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指顽石无材补天的遭遇。）身后（指顽石幻化入世后的经历。）事，倩（qìng，请。）谁记去作奇传（即传奇，这里指小说。）？（点评：这是一首偈诗。字面上写顽石的遭遇，实际是作者自喻，表达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不平和苦闷。）诗后便是此石坠落（掉落。坠：zhuì。）之乡，投胎（转生人世。）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遗迹，过去的事情。）故事（往事，旧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闲适的情趣。）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适合兴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年代。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地舆（地域，地望。舆：yú。）邦国（国家，这里指朝代。）却反失落无考（无从查证。）。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指佳石、奇石。《宋史·米芾传》：“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这里是对青埂峰下顽石的戏称。），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写在此，意欲问世（指作品与读者见面。）传奇（传播奇闻。）。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查证。），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良善的政策法令。），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指东汉才女班昭，时称“曹大家（gū）”。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著有《女诫》一书，倡导“三从之道”“四德之仪”，被奉为封建社会“女德”的典范。）、蔡女（指东汉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因写作《胡笳十八拍》《悲愤诗》等诗歌，而被誉为“才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借用。）汉唐等年纪添缀（增补进去。缀：zhuì。），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指私家编纂的历史，相对于正史而言。这里指小说。），皆蹈（沿袭。）一辙（比喻一种程式，毫无变化。），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人情与事理。）罢了，又何必拘拘（拘泥。）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街市。）俗人（一般人，普通人。）喜看理治（治国理政。）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消遣的文字。）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诋毁，诽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多得数不完。数：shǔ。）。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原指描写风花雪月、儿女私情的文字。这里指描写色情的作品。），其淫秽污臭，涂毒（毒害，蹂躏。涂：tú。）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年轻貌美的女子和才华横溢的男子。泛指年貌相当、有婚姻或爱情关系的青年男女。）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固定的程式。），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这里指越轨的行为。），以致满纸潘安（西晋人，古代著名的美男子。文学上与陆机并称，有“潘江陆海”之誉。）、子建（指曹植，字子建，曹操之子，曹丕之弟，三国时文学家，以才高著称。有代表作《洛神赋》《白马篇》等。）、西子（指西施，春秋时越国人。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有“西施浣纱”“以身许国”等故事传世。）、文君（指卓文君，西汉才女，新寡后与司马相如私奔结为夫妻。有“凤求凰”“文君当垆”等佳话流传。），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指描述情爱的诗文。赋：古代一种文体。）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挑拨。），亦如剧中之小丑（戏剧中表演滑稽角色的人。）然。且鬟婢（丫鬟婢女。）开口即者也之乎（通常作“之乎者也”。形容咬文嚼字与迂腐的书呆子气。），非文即理（形容说话文绉绉的，或讲一通大道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形容行事或言语前后不统一。语出《韩非子·难势》。），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指事情的本末、底细。），亦可以消愁破闷（去除忧愁烦恼。）；也有几首歪诗（指内容﹑技巧低劣的诗。）熟话（指别人说过的陈腔滥调。），可以喷饭（笑得把饭都喷出来了。形容事情极为可笑，让人不能自禁。）供酒（供喝酒时助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遭遇，境遇。），则又追踪蹑迹（追寻着踪迹。比喻按照事实说话。蹑：niè，跟随。），不敢稍加穿凿（牵强附会。），徒（只。）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真实的记载。传：zhuàn。）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连累。），富者又怀不足（不满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贪恋钱财，自寻烦恼。好：hào，喜爱。）之事，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翻检阅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醉了就放荡，饱了就睡觉。形容百无聊赖的样子。）之时，或避世去愁（逃避尘世，远离愁苦。去：离开。）之际，把（拿，抓住）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体力。）？就比那谋虚逐妄（指追求那些不存在或不合理的事物。）去，也省了口舌是非（因说话引起的误会或纠纷。）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见识。），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形容胡编瞎造。），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温顺贤淑的女子。）、子建、文君、红娘（唐元稹所著传奇《会真记》中崔莺莺的婢女，她撮合了张生与莺莺的一段姻缘。后用作婢女的称呼，或指撮合男女婚姻的媒人。）、小玉（指霍小玉，唐蒋防所著传奇《霍小玉》中的人物。她与进士李益相恋，被始乱终弃，最终积思成疾，愤激而死。）等通共熟套（这里是雷同、老套的意思。）之旧稿（这里指前人的作品。）。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思量，考虑。忖：cǔn。）半晌（半天。指较长的时间。晌：shǎng。），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指摘、斥责奸邪谄媚的人。奸：奸人，阴险狡诈之人。佞：nìng，佞人，巧言谄媚之人。）、贬恶诛邪（贬抑、谴责奸邪凶恶的人。诛：声讨，谴责。）之语，亦非伤时骂世（愤世嫉俗，批评社会。）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指封建伦理道德。伦：人伦。常：五常，即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让人念念不忘，直到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大意，大要。）谈情，亦不过实录（如实记载。）其事，又非假拟妄称（指毫无根据的虚构。），一味淫邀艳约（指男女间不正当的邀约幽会。）、私订偷盟（指男女暗中订立婚约。）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四个短句的大意是：世间万物都是虚幻的，不过是一种假象，人们只有消灭妄念，看破假象，才能大彻大悟，回归到佛性天国。其中的“空”“色”“情”皆为佛教名词。空指事物虚幻不实，色指一切有形之物，情指喜、怒、哀、乐等各种欲望。）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红楼梦》别名之一。情僧：指空空道人，其将石上故事抄录问世。）。至吴玉峰（《红楼梦》最早的读者、评者之一，具体生平不详。）题曰《红楼梦》（甲戌本“凡例”云：“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如宝玉做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睛。”红楼：指富家的闺阁。）。东鲁（原指春秋鲁国。后以指鲁地，相当现在山东境内。）孔梅溪（《红楼梦》最早的读者、评者之一，具体生平不详。）则题曰《风月宝鉴》（《红楼梦》别名之一。甲戌本眉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甲戌本“凡例”云：“（是书）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风月：指男女间的情事。宝鉴：宝镜。）。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地方。悼红：悼念红楼女儿。轩：小屋。）中披阅（展卷阅读，翻看。）十载，增删五次，纂（zuǎn，编辑，编撰。）成目录（这里指书中回目），分出章回（即章和回。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一种段落形式。），则题曰《金陵十二钗》（《红楼梦》别名之一。甲戌本“凡例”：“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金陵：南京的别称。钗：妇女的一种首饰，由两股簪子合成，代指妇女。十二钗：指十二个年轻女子。）。并题一绝（绝句，旧体诗的一种体裁。每首四句，每句五字的叫五绝，每句七字的叫七绝。）云：满纸荒唐言（荒诞不经的话。），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懂得。）其中味（滋味。这里指真实的意旨。）！（点评：这是一首五言绝句，表明自己并非为“荒唐”故事而写作，而是借以表达对社会、对人生、对生命等的“辛酸”感悟。脂批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至脂砚斋（也称“脂研”“脂砚”，《红楼梦》早期抄本的批注者之一，留下了大量批语。至于脂砚斋其人，学界有多种说法，但都缺乏史料证明。）甲戌（指1754年，即乾隆十九年。第一回云：“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此抄本被称为甲戌本，共残存16回：第一回至第八回；第十三回至十六回；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八回。戌：xū。）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东南大地塌陷下沉。《淮南子》：“昔者，共工与颛顼（zhuān xū）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lào）尘埃归焉。”），这东南一隅（yú，角落。）有处曰姑苏（苏州的别称，因城西南有姑苏山而得名。），有城曰阊门（苏州城的西北门，又名破楚门。阊：chāng。）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艳丽。）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作者虚拟的街名。十里：谐音“势利”。），街内有个仁清巷（作者虚拟的巷名。仁清：谐音“人情”。），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作者虚拟的庙名。葫芦：谐音“糊涂”。）。庙旁住着一家乡宦（退休后回乡居住的官宦之人。），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原配妻子。嫡：dí。）封氏，情性贤淑（贤慧善良。），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当地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了。因这甄士隐（谐音“真事隐”。）禀性恬淡（心境安然淡泊，不慕名利。恬：tián。），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观赏、修剪花草。形容生活悠然闲逸。）、酌酒吟诗（喝酒诵诗。形容生活潇洒，自由自在。酌：zhuó。）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仪表，风度）。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指五十岁），膝下（指父母的身边。）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小名，奶名。）英莲（谐音“应怜”，暗示其遭遇坎坷。），年方三岁。一日，炎夏永昼（指漫长的白天。）。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形容一种悠闲自乐的读书心态。语出北宋蔡确《夏日登车盖亭》诗：“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伏几（小桌子。）少憩（shǎo qì，稍作休息。），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那边。）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这里指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之间的恩怨纠葛。公案：指情节复杂的案件，泛指有纠纷或离奇的事情。）正该了结，这一干（一群，一批。）风流冤家（指相互爱恋的青年男女。冤家：一般指仇人，这里是对所爱之人的昵称。），尚未投胎入世（指灵魂投入母体，转生人间。）。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指亲身感受。）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因风情事而造成冤仇罪孽的男女。）又将造劫历世（意即到尘世间去经历一番苦难。造：到，去。）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可笑，引人发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作者虚拟的河名，含有圣灵之意。西方：佛教指极乐世界。灵河：一说指恒河。）岸上三生石（相传唐代李源与和尚圆观友善，圆观死时与李约定，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zhú）寺相见。李源依期赴约，于天竺寺前遇一牧童唱《竹枝词》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这牧童就是圆观的后身。后用来比喻前定因缘。三生：佛教指前生、今生和来生。）畔，有绛珠草（神话传说中的神木灵草。绛珠：深红色的果实。）一株，时有赤瑕宫（作者虚拟的宫名。赤瑕：红色的玉。）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宫，曾用甘露浇灌绛珠仙草。脂本中，神瑛侍者是贾宝玉的前身；夹带的石头，入世后变成通灵宝玉。程本中，神瑛侍者即石头，下凡后即为贾宝玉，三位一体。瑛：像玉的美石。侍者：佛门中侍候长老的随从僧徒。），日以甘露（甜美的雨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光华、光辉。），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摆脱。）草胎木质（草木的本质。），得换人形，仅修（修炼。）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传说中天最高的地方。俗传：“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外，饥则食蜜青果（作者虚拟的果名。蜜青：谐音“秘情”，喻男女私情。）为膳（食。），渴则饮灌愁海（作者虚拟的海名。喻愁深。灌：装满。）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报答。）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五脏，即心、肝、脾、肺、肾。泛指内心深处。）便郁结（积聚心中无法发泄。）着一段缠绵不尽（纠缠不断。）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到人世间去经历一番。造历：经历。幻缘：人间世界。），已在警幻仙子（也叫警幻仙姑。住在太虚幻境，“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警幻：有借幻设警，警其痴顽之意。）案前挂了号（编号登记。）。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神仙下降到人间。）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指男女间的情事。）故事更加琐碎细腻（细密，细致。）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指不拘礼法或轻浮放荡的人。），不过传（传播。）其大概（大体的情况。）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描述记录。）。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比喻男女私通，也指男子在外勾引妇女。）、暗约私奔（指女子私自投奔所爱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表现、显露。）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迷恋情爱的人。）色鬼（贪淫好色的人）、贤愚不肖（不成器，没出息。）者，悉与前人传述（传说。）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佛教用语。超度世人脱离苦海，到达仙佛境界。）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佛教称行善所生的利益。功：指做善事。德：指得福报。）？”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这里指“顽石”，即通灵宝玉。）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轻薄的人。）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下凡，来到人间。），然犹未全集（到齐。）。”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行礼。），笑问道：“二仙师（对道士或有道者的敬称。）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刚才。）闻仙师所谈因果（佛教认为，事物的起因必然导致相应的结果。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愚昧昏浊。），不能洞悉（洞察通晓。）明白，若蒙大开痴顽（愚蠢无知。），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指专心、恭敬地听。），稍能警省（警觉省悟。省：xǐng。），亦可免沉沦之苦（佛教用语。指众生在生死轮回中永远不得解脱，备受种种痛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佛家、道家称玄奥微妙的道理。这里义同天机。）不可预泄（提前泄露。）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佛教用语，指苦难的尘世。）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只是。）适（刚才。）云（说。）'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见一面的缘分。）。”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色彩鲜亮。）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又叫牌楼，为门洞式建筑物，一般用来宣扬封建礼教，标榜功德。这里是指太虚幻境的山门。），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作者虚拟的仙境。太虚：指宇宙。幻境：虚幻缥缈的地方。）。两边又有一幅对联（又称楹联或对子，以相等字数，书写成上下句，分别悬挂在大门两侧或厅堂柱子及壁间的两旁。），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点评：这是太虚幻境的对联。上联的“真”与“假”是佛家说法。佛家认为，现实世界的万物，原本都是虚假的，只有彻悟超脱，达到“彼岸世界”，才是真实的。下联中的“无”与“有”是道家说法。《老子》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作者虚拟这幅对联，一方面是给太虚幻境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另一方面也是“提醒阅者眼目”，不要为“梦”“幻”等字所迷惑。）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迈步。）时，忽听一声霹雳（响雷，震雷。这里形容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有若山崩地陷（山岳崩倒，大地塌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集中目光，盯着看。）一看，只见烈日炎炎（形容夏日阳光火辣强烈。），芭蕉冉冉（rǎn，叶子柔软下垂的样子。），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奶妈。）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白皙可爱的样子。），乖觉（机警灵敏。觉：jué。）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她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旧时遇节庆，随地聚演百戏杂耍、笙乐鼓吹之类，观者如潮。）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长着癞头疮，赤着脚。跣：xiǎn。），那道则跛足蓬头（腿脚有残疾，头发又脏又乱。跛：bǒ。），疯疯癫癫（言行轻狂的样子。），挥霍（本指动作轻捷，这里是挥洒自如的意思。）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僧道称施舍财物的人。），你把这有命无运（命虽好，但运气不好。命：天命。）、累及（连累到。累：lěi。）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怪诞的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转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惯养娇生（从小就被溺爱、娇养。）笑你痴，菱花（暗指英莲，她后来易名香菱、秋菱。）空对（无奈地对着。）雪（谐音“薛”，指薛蟠。）澌澌（sī，形容下雪声。）。好防（仔细防范。）佳节元宵（又叫“上元节”,即农历正月十五晚上，举行赏花灯、吃汤圆、猜灯谜、放烟花等一系列传统民俗活动。）后，便是烟消火灭（比喻事物消失，不留踪迹。这里指葫芦庙失火，紧挨着葫芦庙的甄家也被烧毁。）时。（点评：这首诗是癞头和尚嘲笑甄士隐的话，隐寓着甄家以及女儿英莲的不幸遭遇。）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指人或事物的由来、经历、背景等）。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事情。）去罢。三劫（佛家指极长的时间。）后，我在北邙山（山名。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北。古时王侯公卿多葬于此，故成为墓地的代称。邙：máng。）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消去编号。表示事情已处理完毕。）。”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自己衡量，揣度。）：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借住，暂寓。）的一个穷儒（穷困的读书人。）——姓贾名化，表字（除本名之外，另取一个与本名有所关联的名字。）时飞，别号（在名和字之外另起的称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谐音“假语存”“假语村言”。）原系胡州（作者虚拟的地名。谐音“胡诌”，随口瞎说的意思。）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原指一个朝代的末期。这里指家族败落时期。），父母祖宗根基（指家底子。）已尽，人口衰丧（衰落死亡。），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没有裨益。意即没有前途。）。因进京（到京城。）求取功名，再整基业（家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原指境遇困顿，不得意。这里是耽搁、阻滞的意思。蹇：jiǎn。）住了，暂寄庙中安身（存身，立足。），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长时间靠在门旁远望。伫：zhù，久立。），敢（莫非，怕是。表示揣测又略带惊讶的语气。）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刚才。）因小女啼哭，引她出来作耍（玩耍。），正是无聊（由于闲散而感到空虚烦闷。）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书房。）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奉上茶水。）。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急速报告。）：“严老爷（作者虚构的一个官员。脂批曰：“'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老爷：旧时称官吏。）来拜。”士隐慌得忙起身谢罪（道歉，赔罪。）道：“恕诳驾（表示歉意的客套话，失陪的意思。诳：kuáng，欺骗。驾：对客人的尊称。）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经常来访的客人。造：拜访。），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sòu，咳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采花。撷：xié，采摘。），生得仪容（仪表容貌。）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穿着破旧的衣服。敝：bì，破旧。），虽是贫窘（贫困窘迫。窘：jiǒng。），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脸宽嘴大。），更兼剑眉星眼（形容相貌堂堂，英气十足。剑眉：眉毛笔直，末端翘起如剑。星眼：眼睛明亮美丽。），直鼻权腮（鼻子挺直，颧骨突起。权：同“颧”。腮：sāi。）。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强壮魁梧。），却又这样褴褛（lán lǚ，衣服破烂。），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接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有心思，有情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比喻有远见、有鉴别能力的人。），风尘（比喻纷乱的尘世或漂泊江湖的境况。）中之知己（知音。）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留来访的客人吃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两边是墙壁的狭长通道。）中自便（按自己的意愿做事。）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一日，早又中秋（俗称“团圆节”。农历八月十五晚上，家人团聚一起赏月、吃月饼。）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一桌饭菜或酒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指月下散步或行走。）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回头看。）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有感。），因而口占（随口吟诵，不拟草稿。）五言一律（五言律诗一首。言：字。）云：未卜（无法预知。）三生愿（世世结为夫妇的愿望。），频（屡屡，时时。）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紧锁眉头。），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风前自顾身影，形容孤孤单单的样子。顾：看。），谁堪（能，配得上。）月下俦（成婚配的意思。月下：原指主管婚姻的月下老人，后泛指媒人。据李复言《续幽怪录》记载：唐朝的韦固路过宋城，见一老人在月光下翻检天下之书，囊中并有赤绳，一旦系上男女之足，则必成夫妻。俦：chóu，伴侣。）？蟾光（月光。这里暗含“蟾宫折桂”之意。蟾：chán。）如有意，先上玉人楼（指美人居住的地方。玉人：这里指娇杏。）。（点评：这是一首五言律诗，抒发贾雨村偶遇娇杏后的愁闷心情。）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一生。）抱负（指远大的志向。），苦未逢时（遇到时机，交好运。），乃又搔首（搔首：用手挠头。形容烦闷无奈的样子。）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玉在匮（guì，同“柜”，木柜，木匣。）中求善价（高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据郭宪《洞冥记》记载：汉武帝元鼎元年，有神女留一玉钗，昭帝时，有人偷开匣子，不见玉钗，只见一只白燕从匣中飞出，升天而去。奁：lián，梳妆盒。）。（点评：在这副对联中，贾雨村自比玉、钗，渴望被人赏识，以求飞黄腾达。有人认为此联有隐说黛玉、宝钗之寓意，实属牵强附会。）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轻狂放肆。诞：dàn。）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朋友间对对方的敬称。）旅寄（寄居。）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指简易的宴席。酌：zhuó。），邀兄到敝斋（谦称自己的书房。）一饮，不知可纳芹意（谦词，微薄的情意。语出《列子·杨朱》：有人以为芹菜的味道很美，就向乡豪称赞，乡豪尝后，大不以为然。）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谦词，错爱。），何敢拂（违背，违逆。）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一会儿。）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好酒好菜。肴：鱼肉等荤菜。肴：yáo。）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缓缓地斟酒，随意地饮酒。款：缓慢。漫：随便，不受拘束。斟：zhēn。），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形容开怀畅饮。飞觥：挥杯。觥：gōng，酒器。限斝：行酒令时限定饮几杯酒。斝：jiǎ，酒器。）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排箫和大管。泛指乐器。），户户弦歌（琴声、歌声。），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形容月光明亮皎洁，仿佛被凝结了一般。），二人愈添豪兴（极高的兴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犹豪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寄托情怀。），口号（同“口占”，表示随口吟成。）一绝云：时逢三五（指农历每月十五。）便团圆，满把（满握。）晴光护玉栏（玉石制的栏杆，用作对栏杆的美称。）。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点评：这是一首七言绝句，贾雨村借月抒怀，寄寓自己不甘“久居人下”，希望“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的勃勃野心。脂砚斋云：“奸雄心事，不觉露出。”）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高升，飞黄腾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意即平步青云。接履：一步步地踏上。履：lǚ，踩，踏。云霓：比喻高位。霓：ní，彩虹。）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一杯。斗：dǒu，盛酒器。）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后学者对于前辈的谦称。）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时人所崇尚的学问。这里指科举考试用的“八股文”“试帖诗”等。），晚生也或可去充数（凑数。）沽名（利用手段谋取声誉。沽：gū，买。），只是目今行囊（出行时携带的行李袋子。囊：náng。）路费一概无措（无法置办。），神京（京城。）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谦辞，用于自称。）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失礼，冒昧。）。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语出《论语·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知晓。义：道义。利：功利，这里指钱财。）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泛指科举考试。这里指会试。），兄宜作速入都，春闱（指科举考试中的会试，于春季在京城举行。闱：wéi，考场。）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盘缠，路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赏识。谬：谦辞，用于动词前。）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也称黄道吉日。旧时迷信以为吉神值日之日为黄道日，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比喻意志昂扬，奋发有为。高举：高飞。），明冬再晤（相遇，见面。），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即三更，半夜。），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太阳升起来三竹竿那么高了。表示时间已经不早。）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京，使雨村投谒（递上名帖求见。谒：yè，进见。）个仕宦之家，为寄足（立足，落脚。）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出家修行的男佛教徒。）说，贾爷今日五鼓（即五更，天将亮时。）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指吉日、凶日。），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当面告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转眼之间。倏：shū。）又是元宵佳节矣。士隐命家人（家奴。）霍启（谐音“祸起”，暗示甄家从此灾祸不断。）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这里指元宵节灯火。社火：社日扮演的各种杂戏。花灯：元宵节供游人欣赏的各种彩饰的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小便。），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不妙，不好。），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音信，消息。）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半生、半辈子。）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思念，想念。），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这里是差点的意思。）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明、清时期为七品官之母或妻的封号。后通用为妇人的尊称。）也因思女构疾（生病。），日日请医疗治。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油炸供神用的祭品。炸：zhá。），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盛着热油的锅。）火逸（这里是蔓延的意思。），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佛教指注定的灾难。），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互相牵连影响。），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神话传说中的火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地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到处散落着砖瓦、石头的场地。形容一副残破、荒败的景象。砾：lì。）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跺脚，表示着急、生气、悔恨等情绪。）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盗贼像蜜蜂成群而起。鼠盜：对盗贼的蔑称。），无非（不外乎。）抢粮夺食，鼠窃狗偷（比喻小偷小摸或小规模的抢掠滋事。），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以较低的价格变卖。）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也叫“岳父”，“丈人”。称妻子的父亲。）家去。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原籍。）大如州（作者虚拟的州名。）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富裕，富足。）。今见女婿这等狼狈（形容困苦或窘迫的样子。）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任意将就某种价格。），薄置（稍微置办。薄：bó。）些须（很少，一点儿。）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一半哄一半骗。赚：zuàn，欺骗。），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贫瘠的田地，不够坚固的房子。薄：báo。）。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生活、生计。）稼穑（播种与收谷。泛指农业生产。穑：sè。）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不以实力相助，却从旁批评的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不成。着：zháo。），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惊吓。唬：hǔ。），急忿（着急生气。）怨痛，已有积伤（累积的伤病。），暮年（老年，晚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地露出那下世（去世，死亡。这里是不久于世的意思。）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挣扎，勉强支撑着。）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同“落拓”，这里是行为狂放的意思。），麻屣（麻鞋。屣：xǐ。）鹑衣（形容破旧补缀的衣服。鹑：chún。），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荒凉的坟墓。冢：zhǒng。）一堆草没（mò，遮没，盖过。）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终日，整天。）只恨聚（积累的财富。）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美丽漂亮的妻子。）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恩爱之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点评：这首诗借跛足道人之口，从功名、金钱、爱情、亲情等角度，宣扬了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主义思想。）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佛教用语，指前世的智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佛教所说的大彻大悟，看破红尘。）。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注释，解释。）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陋室（简陋狭小的房子。）空堂，当年笏满床（形容家中做大官的人很多。笏：hù，古代朝见时大臣所执的手板，用以记事。床：古时的坐榻。）。衰草枯杨（凋零的野草，枯萎的杨树。形容满目荒凉。），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饰有浮雕、彩绘的屋梁；借指豪华的房屋。），绿纱今又糊在蓬窗（用蓬草做成的窗户，形容家境困窘。）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指坟墓。陇：同“垄”，田中高地。）送白骨（泛指死人。），今宵红灯帐（红烛罗帐。）底卧鸳鸯（一种水鸟，常偶居不离。这里比喻恩爱夫妇。）。金满箱，银满箱，展眼（转眼，瞬间。）乞丐（以乞讨为生的人，也作叫花子、要饭的。）人皆谤（指责，非议。）。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教育子女得法。训：教导，教诲。），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强盗，强横凶暴的人。）。择膏粱（原指精美的食物，这里借指富家子弟。膏：脂肪，油。粱：精米。），谁承望（料想。）流落在烟花巷（古代妓院聚集的地方；烟花：指妓女。）！因嫌纱帽（古代官员所戴的帽子，这里指代官职。）小，致使锁枷（古代的两种刑具。）扛。昨怜（自怜，自我感伤。）破袄寒，今嫌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官服。）长。乱烘烘（形容嘈杂纷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形容一个接一个出现，十分热闹。），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人把生命的本源忘却，误将功名富贵、妻妾儿孙当作人生的根本，而为之操劳奔竞。他乡：异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空为他人忙碌，死后一切皆空。出自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点评：这首诗是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通过对比手法，形象地勾勒出一幅封建社会大家庭由兴而衰、由荣而枯的图画，暗示了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结局。）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切中，准确。），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一种长方形口袋，中间开口，两头缝合，可以挂在腰带上或搭在肩上。）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形容步履轻快洒脱的样子。）而去。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指最近发生的新事情、新消息。）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形容哭得很厉害。），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哪讨（获取。）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形容在困境中过日子，熬日子。）。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出售。），帮着父亲用度（作动词用，过日子。）。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旧时官吏出行，前导的仪卫大声吆喝，叫行人让路。）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古代对知县等官吏的尊称。）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指各色差役。军牢：军士。快手：捕快。）一对一对地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戴着乌纱帽，穿着红色官服。猩袍：红袍。）的官府（官员。）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zhēng，发愣，发呆。），自思这官好面善（面貌熟识。），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放下，抛开。）不在心上（不管，不想。）。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一阵声音。）打得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叫人，召唤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形容受惊的样子。），不知有何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