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雪的人不一样,雪就不一样
昨天下雪,今天没雪了,
但还是想说一说快雪时晴。
壹
山阴下了雪,雪下得又急又快,王羲之拿起笔,给友人写信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东晋 王羲之 《快雪时晴帖》
关于这一段28个字如何断字,向来纷纭,常见的断句是:“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大致意思是:“今日下了雪,下得很急,不太大,一会儿就放晴了。你还好么?上次说的事没有做成,我还挺耿耿于怀的,可惜实在是有心无力啊,再联系。山阴张侯收。”
六朝到现在迁延有一千六百多年,有些语意文字都已有了变化,虽然字一个一个都能看懂,摆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实际是个问题。有人对上面常见的断句就提出异议,把“佳想安善”断为“佳,想安善”,又把“山阴张侯”解释为“我在山阴展侯(粘箭靶的布)以待阁下”。
帖中的山阴,地域在今日浙江绍兴(约在柯桥区和越城区),曾是春秋越国的都城,秦时置山阴县,六朝时仍然延用,是瑯琊王氏的聚居地,剡溪、兰亭都在左近,“山阴张侯”作“山阴展侯”来看,似也能说通。
不过这无关紧要。我觉得怎么断,都是好看的,“晋尚清谈,虽片言只字亦清”,王羲之是当得起这话的。这是他平素里的三言两语,和牧溪的“即庵日饫”一样,有一种放松的、清浅又隽永的味道。
其中的“快雪时晴”一语尤其清俊,此帖,故名为《快雪时晴帖》,或《张侯帖》。
王羲之写下《快雪时晴帖》约六七百年后,一生挚爱右军的赵孟頫从吴兴被征召进入元朝廷任职。此时的《快雪时晴帖》,真似“铁打的法帖流水的藏家”,在唐、宋、金的内府里流入流出,而它与赵孟頫终有一遇。
贰
赵孟頫是吴兴人,吴兴今称湖州,与山阴同在浙江,但赵孟頫与《快雪时晴帖》的相见却是在远离浙江的大都。
此前,这位书画史上的天才已临习右军多年。
至元二十二年(1285)六月,32岁的赵孟頫集齐《淳化阁帖》十卷(其中三卷为王羲之帖),专心摹学,他对王羲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声称“右将军王羲之,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他也曾见过刻本,可憾的是,与真迹总差一面之缘。
大约在元仁宗朝(1285-1320),《快雪时晴帖》流入元内府,延祐五年(1318),65岁的赵孟頫奉旨为《快雪时晴帖》题跋,是年四月廿一日,他细细观赏法帖并写道:“东晋至今近千年,书迹传流至今者,绝不可得。《快雪时晴帖》,晋王羲之书,历代宝藏者也。刻本有之。今乃得见真迹,臣不胜欣幸之至。”
上图 东晋 王羲之 《快雪时晴帖》后赵孟頫题跋
下图 元 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卷首赵孟頫字
这句“不胜欣喜”乃是发自肺腑。
他尤对“快雪时晴”四字入迷,后来又拈出这四字,写成大字,送与弟子黄公望。
黄公望比赵孟頫小15岁。四年后,69岁的赵孟頫卒于吴兴家中,而“快雪时晴”四字,自此便静静地与黄公望相守了二十余年。
读到此,忽然生出一个小小的念头——赵孟頫若不是应召到了大都,未必便能看得到王羲之真迹,那也就没有了“快雪时晴”四字,以及后来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
世事,当真难说得很。
叁
二十余年后,曾经的“松雪斋中小学生”——黄公望,也已过了古稀之年,也许是一个下雪的冬日,黄公望将珍藏多年的“快雪时晴”四字取出,默默悬想字中意境,绘成一卷雪景,画中是冬日枯寂的山水,群峰皑皑,草木凋零,水声凝滞,静穆万分。
画毕雪景,他于群峰左侧,用朱砂绘出一轮鲜红的太阳,又在左右涂抹出红霞,看起来似乎是应“时晴”之意。
元 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局部
有意思的是,在靠近这轮红日的山间,有几间屋舍,其中筑得最高、最近红日的屋子中,依稀可见莲花座,有人认为这与佛有关,但其实应该是与道教有关,莲花座在道教里的意思是修道者,莲花座前面还有供桌,摆着香炉——黄公望大概是在这里画了一所道观。
如此简净的笔调,与倪瓒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倪瓒画中的枯寂笔触,用在黄公望画中,时常流淌着微妙的生机。
黄公望的后半生都在修道,且以修道为主业,作画,也许是他修道的功能或者副业。他的画里,时常出现与修道有关的暗示,《快雪时晴图》里红日与白雪之间的阴阳对比,表达出某种玄妙的道义,或可解读为修道者对于内丹修炼的经验。因此,黄公望的雪景,应不是你我眼中所见到的世界,而是他心里的小宇宙,万物澄明,与天地熔为一体。
如此豁达之人,怎会固守人世的种种虚有。黄公望后来把图与帖都赠与莫昌,并题曰:“文敏公大书右军帖字,余以遗景行,当与真迹并行也。”这里的真迹,指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此时,帖已被莫昌(字景行)收藏。
至此,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赵孟頫的“快雪时晴”、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俱藏于莫府。
《快雪时晴图》影响深远,后来画家都喜作“快雪时晴”,明初徐贲作《快雪时晴图》,也以朱砂点在群山间,只是作为明初十才子,徐贲在静室中绘的不是象征修道者的莲花座,而是读书人。
元 黄公望《快雪时晴图》卷后 徐贲图
徐贲的雪景图,后来也与赵孟頫“快雪时晴”四字、黄公望快雪时晴图收在一卷中。今人看此卷时,往上追溯,可以直追到那场快雪,看雪的人一代又一代,留下的书画里不无下一辈人对上一辈乃至数辈的致敬,然而其中心绪,却有许多不同。
王羲之看雪,天然纯粹,赵孟頫瞥见六朝人骨子里的这种真挚烂漫,拈出快雪时晴四字,字间可见深重的致敬之意,至黄公望,却用以观照内心,再至徐贲,已然是明清人眼里晶莹冷冽的文人美学。
由六朝至今日,雪一直是雪。
但看雪的人不一样,雪就不一样。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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