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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青选 (1)

第二回 明青选 (1)

说施银户限 幻去玉连环

熔冶阴阳天地炉,达人弹指见虚无。

□图秘授长生诀,铅汞经营出世术。

奉使蟾蜍诬帝子,还携环佩证仙徒。

清风两袖知何处,玄鹤翩翩去紫都。

世间拘儒,每每说起怪幻之事,便掩耳以为不经之谈,不知古来剑客飞仙,若昆仑奴、妙手空空儿之流,何代无之?但其间或为人抱负不平,或为人成全好事,纯是一团侠气激发,却於自己没一些利欲,故垂名千古。若徒挟着幻数,去掠人财物,这终是落了邪魔外道。然据他那术数演起来,亦自新人耳目。

就如嘉靖年间,有一个大金吾,姓陆名炳,名重当朝,富堪敌国;艳妾名姬,如翠屏森立,好似唐朝郭令公一样。时逢中秋佳节,排列筵宴,那金吾在庭前玩月,挟着姬妾们,吹弹歌舞,且是热闹。忽见一个力士,头戴金盔,身穿金甲,从空而下,突立庭前。那金吾吃了一惊,暗想道:"这所在都是高墙峻宇,且外宅营兵四下巡守,此人如何得到这里?"便立起身来,延之上座,欠身问道:"力士能饮乎?"答道:"我非为饮而来。"金吾道:"莫非欲得我侍妾,如故事乎?我处姬妾颇多,但恁尊意择之而去。"力士摇首道:"非也!"金吾道:"即非为此,明明是来代人行刺了。

我陆炳亦是个好汉,并不怕死,只要说个明白,可取我首级去!"力士又摇着头道:"非也!"金吾道:"既非为此数件,突然到此,有何贵干?"力士道:"我只要你那一颗合浦珠。"金吾想道:"向日李总兵曾送我一珠,也叫道什么合浦珠,但我并不把这珠放在心上,恁侍妾们拿去,实不知落于何人之手。"那些侍妾们齐道:"珠到各人所蓄颇多,但不知怎样的便叫做合浦珠,叫我们那里去查来?"那力士便向袖中摸出一颗来,道:"照此颗一样的。"侍妾们一齐向前争着,内有一妾道:"这珠却在我处。"那妾径去取来递与金吾,金吾递与力士,力士不胜欢喜,把手拱一拱作谢,便化一道彩云而去,岂不奇绝!

如今还有个奇闻,是当今秀士,姓明名彦,字青选,四川眉州人。自幼父母双亡,为人天资颖悟,胸尽尽自渊博,但一味仗义任侠,放浪不羁,遂致家业罄尽,无所倚赖。好为左慈、新垣平之术,只恨生不同时,无从北面受教。闻得岳州地方有个异人,姓管名,字朗生,精於遁炼之法。明彦想慕此人,收拾此行囊,独自一个搭船到岳州。那管踪迹不定,出没无常,明彦寻访半年有余,并没下落。心下昏闷,无处消遣,闻洞庭湖边有岳阳楼,乃吕纯阳三醉之所,前去登眺一回。只见满目江景,甚是何人,遂题诗於壁:楚水滇池万里游,轻舟重喜过巴丘。

千家树色浮山郭,七月涛声入郡楼。

寺里池亭多旧主,阁中杖履若同游。

曾闻此地三过客,江月湖烟绾别愁。

赋毕下楼,趁步行了数里,腹中觉有些饥渴,一路都是荒郊僻野,那得酒食买吃。又行数里,远远望见一茂林中,走出一童子来,手中携着一个篮儿,里头到有些酒肉在内。明彦向前,欲与童子买些,那童子决然不肯。明彦道:"你既然不肯卖,可有买处么?"童子指着道:"只这山前,便有酒家,何不去买些吃?"明彦听说大喜,急急转过山后,只见桃红柳绿,闹簇簇一村人烟,内有一家,飘飘摇摇挂着酒帘。正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明彦径到酒家坐定,叫拿酒来。那酒保荡了一壶酒,排上许多肴馔。明彦心中想道:"身边所带不过五百文,还要借此盘缠寻师访友,倘若都吃完了,回到下处把些什么来席日?不吃又饥饿难忍。"正在踌躇之际,忽有一个道士,头戴方竹冠,身穿百衲衣,手中执着拂尘,也不与明彦拱手,径到前席坐定。明彦怪他倨傲,也不睬他,只是自斟自饮。那道士倒忍耐不定,问道:"你这客官,是那里人?"明彦道:"我四川眉州人也。"道士说:"来此何于?"明彦道:"寻师访友。"道士说;"谁是你师父?"明彦道:"当今异人管朗生。"道士说:"什么管朗生?"明彦道:"管师父之名,四方景慕,你是本地人,倒不知道,也枉为一世人。"道士哈哈大笑,道:"你不曾见异人的面,故只晓得个管朗生。

"明彦听他说话,倒有些古怪,心中想道:"当日张子房圮上遇老人进履,老人说:'孺子可教。'便授以黄石秘书,子房习之,遂定天下。俗语说得好:'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道士倒也不要轻慢他。"遂竦然起立,把盏相敬道:"愿师父一醉。"道士说:"我知你身边所带不过五百文,何足醉我?"明彦吃了一惊道:"我所带之数,他何由知之?必是不凡之人。"问道:"师父将饱几何,才可致醉?"道士说:"饮虽百斗,尚未得醉。"明彦道:"弟子身边所带,不足供师父之醉,奈何!"道士说:"不妨,我自能致之。"那道士将桌上嘘一口气,忽然水陆备陈,清酤数瓮。明彦看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师父果然不凡。"愈加钦重,执弟子之礼甚谨。那道士那里睬他?也不叫他吃些,只是自己大嚼。

不上一杯茶时,桌上菜蔬,瓮中美酒,尽数吃完,不留丝毫,径往外走。明彦一把扯住,道:"师父那里去?挈带弟子一挈带。"道士说:"你自去寻什么管朗生去,只管来缠我,可不误你的前程?"明彦只是扯住不放道:"师父既有此妙术,毕竟与管师父定是同道中人,万乞师父挈带同行,寻管师父所在,就是师父莫大功德。"原来那道士就是管朗生,只不说破,特特妆模做样,试他的念头诚也不诚。那道士见他果然出于至诚,便道:"我虽不认得什么管朗生,你既要寻他,可跟我去,须得一年工夫,或可寻着。你若性急,请自回去。"明彦道:"寻师访道,何论年月,但恁师父指引。"道士说:"今先与你说过,倘或一年找不着,你却不要埋怨我。"明彦道:"就是再多几年,总不埋怨着师父。"道士说:"这等,便可随行。"明彦见道士应允,不胜欢喜,将身边五百文还了酒钱,只见道士所执拂尘失落在桌上,明彦搦在手中,随了道士出门去。

那道士行步如飞,那里跟的上?行不了十余里,转一山湾,忽然不见了道士。天色已晚,前后又无人家,明彦一步一跌,赶上前路找道士,那里见些影儿?走得肚中已饿,足力又疲,远远望见山头上有一小庙,明彦只得爬上山去,推开庙门,蹲坐一会。约有二更天了,只听得四山虎啸猿啼,鬼嚎神哭,孤身甚是恐惶。道士还要他坚忍性情,又变出些可畏可惊之事历试他。忽来敲门,明彦听得似道士声音,不胜欢喜,连忙开门,只见一只老虎,张牙舞爪,跳进门来,唬得魂不附体。

萧然变魂,暮夜黯如幽隐。听见驱万树,猛咆哮近身。舞利爪如掷刀,排钢牙便似那列戟,颠狂惊杀人。纵做朱亥圈中也,怎当他那金睛怒逞。瘦弱书生,恐这样形躯不入唇。

明彦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躲在庙门后,却有一根门闩,将来抵挡他,却被那孽畜一口衔去,丢在山下去了。明彦又无别物可敌,止有道士拂尘在手,那孽畜赶将过来,明彦只将拂尘一拂,那孽畜便垂首摇尾而去。明彦道:"这道士真有些神奇,难道这一个拂尘儿,大虫都怕他的?"说也不信,正在赞叹之际,只见一阵狂风,一个黑脸獠牙的跳进来。明彦道:"苦也。这番性命怎生留得住!"飘零力尽,经旬##。奔波苦楚,黑鬼侮行尘。道是张飞现形。这壁厢却不是尉迟公,从今再闻这些狰狞行径。不念岐路,马足伶仃。莫缠他、天涯吊影身。

明彦左顾右盼,无有安顿之处,只得躲在神像背后,口中叫:"神明救我一命,日后倘有发迹之时,决当捐金造庙!"那黑鬼那里肯饶他,直奔到神像之后来擒明彦。明彦死命挣定,也把拂尘一拂,那黑鬼酥酥的放了他,嘿嘿而去。

明彦自此之后,信服道士如神明一般。乱了一夜,看看天亮,出了庙门,再去寻那道士。又翻了几个山头,望见竹林甚是茂盛,内有大石一块,明彦就在石上一坐,身体困倦,不觉的昏昏睡了去。那石头却也作怪的紧,突的一边,把明彦翻倒在地。明彦惊醒,石头不见,却见那道士端坐在那石块上。明彦见了,不胜欢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倒身就拜,那道士动也不动。明彦将夜来苦楚,细细说了一番,道士哈哈大笑,道:"好也!我叫你不要跟来,如今受这许多苦楚,着什么要紧!"明彦道:"只要师父找着管师父,便再受些苦,也是情愿。"道士看他诚心可嘉,便直对他说:"你要寻甚么管朗生,一百年也找不着,你便将我权当当管朗生何如?"明彦已悟其意,又复拜恳道:"弟子愿悉心受教。"道士从从容容身边取出一个小囊来,囊中有书数页,递与明彦,明彦跪而受领,喜出望外。道士说:"我身如野鹤,来去无常,此后不必踪迹于我,但将此书寻一僻静所在细细玩讨,自有效验。日后另有相见之期,不可忘却了这拂尘儿。"言毕,化一道清风而去。明彦望空又拜,拜毕,寻路而行。

行不数里,有一小庵,庵中止得一个老僧,甚是清净。明彦向老僧借住,将此书细玩,前数页是炼形飞升,驱雷掣电的符咒;后数页是烧丹点石的工夫。明彦看了道:"如今方士辈,动以烧炼之术走谒权贵,以十炼百,以百炼千,阿谀当时,岂不是个外道!若果炼得来,用得去济得人饥寒,解得人困厄,庶几也不枉了行道的一点念头。"整整坐了四十九日,把这书上法术,一一试验得精妙。于是遍游江湖,那些公卿士夫,也都重他的坐功修养。

一日,云游到鄱阳湖口,远远望见一个妇人,手持白练,将缢死树上。明彦便动了那恻隐之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忙跑上前,且喜那妇人尚未上吊。明彦道:"你这女客,何故如此短见?"那妇人便含着泪,向前叩礼道:"仙客在上,妾也处之无可奈何。妾夫周森,手艺打银度日,被匠头陈益,领了宁府打首饰银三千两,雇妾丈夫帮做。岂知陈益怀心不良,将宁府银两尽行盗去,见今发落有司缉获。妾夫亦被陷害,拘禁囹圄,鞭打几毙,想这性命料也拖不出。丈夫不出,妾依何人?不如寻个自尽,倒得干净。"言讫,扑簌簌掉下泪来。

信乎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明彦见那妇人哽哽咽咽哭不住,又问道:"那宁府钱粮,你丈夫多少也曾侵渔些用么?"妇人道:"丈夫若果偷盗,妾必得知。若果偷盗,不远遁去,是飞蛾投火,自送死了,何曾见他有分毫来!"明彦道:"不须讲,我知道了。你且在树林深茂处躲着,自有晓报与你。"那妇人果潜身在茂林中,远远望见明彦口中念咒作法,不一时,起了朵云头,降下个狰狞恶煞的金甲神,拱手前立,听了他指挥一遍,复驾云而去。那明彦方才叫出妇人道:"我适才已召值日功曹,查得陈益挈家逃入海中,被海寇劫资,乱刀杀死,全家沉没。不然,我还要飞剑去砍他的头来,今不可得矣!就你丈夫的罪,我一一还要为他解纷开豁,你且回家静待,一月后可消释也。"那妇人倒身下拜称谢,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