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机四伏
福婶是绵意楼中的传菜工,六十来岁,圆滚滚,胖乎乎的身躯,当真应着了一个福字。
她怀抱一个灵美男孩来到了绵意楼热气腾腾的后厨,一只脚刚跨进门槛,破锣似的大嗓门儿就开始咋呼:“芸娘啊,你家小宁儿咋到前院去了?这要是给老鸨子看到,还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福婶一边絮叨一边把小宁儿放下。“这些日子她老在念叨说买不到长得水灵儿的男娃,你是想给她送一个去还是咋的?”
一屋子的人都看向了眼咋咋呼呼的福婶。原本正在灶台前忙着切菜的瘦弱女子听到福婶的教训后,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两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向福婶走去。
小宁儿看见娘亲便兴奋的跑到她的身旁,仰面绽笑,一双眉眼如月牙儿般好看。
那名唤作芸娘的女子便是傅芸。因为身上的盘缠用尽,无奈找寻栖身之所的时候,刚巧看到这家绵意楼在招厨子,她才找到这份有吃有住的工作。
绵意楼每日里客似云来,后厨人手不多,工作相当繁重,但好在工钱相对较高。
“谢谢福婶,我会看好他的。”
尽管知道,可以伤害小宁儿的人不多,但福婶总归是一片好意,傅芸点头道谢。
福婶听完后咧嘴笑了笑,看着芸娘平日里也不吱声,客套起来倒也不含糊。粗糙的大手在小宁儿脑袋上摸了摸后,才又道:“赶紧的,再加一桌天级菜。”天级菜是绵意楼里最高等级的菜色,非达官贵人不上。
福婶因为经常进出后厨,又知道芸娘不好事,于是故作神秘的伸头掩口道:“你知道吗,今儿楼里可出大事了。”
……多好的一句讲是非的开头话啊。
福婶眨巴着两只眼,巴巴的等待面无表情的芸娘问出下一句,她的满腔闲话如弓在弦上,一触即发。
“哦。”
可是,芸娘只说了这一个音节,便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回到了灶台前忙碌起来。就连小宁儿也寻得了一处稻草堆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枝桂花,自己个儿玩起来了。
福婶不禁挫败的叹了一口气——倾诉无门,也是世间上众多无奈的一种啊。
顶级奢华的绵意楼客房中,三个男人对坐,两个在喝闷酒,一个冷眼眺望。
叩叩叩!
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上菜的姑娘们鱼贯而入,将手中捧着的精美菜肴奉上,放一盘报一个菜名。菜做得很漂亮,菜名也很独特,但是……
胤朝和隆禧相对叹气。
比起精美的菜肴,他们更希望要精美的姑娘……奈何……
“这是茭白醋鱼,请三位爷慢用。”
一个穿翠绿衣衫的姑娘刚把菜放下,报出菜名,便看到一直看着窗外的俊美男子突然转身,如寒潭般凝邃的眸子冷冷的从她的脸扫到了那盘菜。
“茭白醋鱼?”
玄烁用如冬日山泉般冷脆的声音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胤朝和隆禧吃惊于眼前的状况,一个端着酒杯不喝不放,另一个咬着筷子双眼发直。
茭白醋鱼……有什么奇怪吗?
“荣宁——”甜腻的声音再次回响于玄烁的耳边。
春日的午后,到处都弥漫着懒散的气息。
他摇摇晃晃坐在太师摇椅上,浑身似火般烫人,风寒后的体力透支几乎都快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荣宁——”伴随着这声叫唤,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了阳光照耀的房门口,无尽的光芒自她身后散开,脸颊、耳廓上的淡淡绒毛柔顺服帖。
“你这几天都没有都没怎么吃饭,我特地去城里和大师傅学了这道菜,茭白醋鱼,开胃的哦。”
“……”
那日,他病得手脚发软,窝在太师椅中,一口一口把鲜甜的、无刺的鱼肉配上白饭都吃进了肚。
当时鱼的鲜甜味道,经过六年的时间,现在也只能记个大概了,但是,哪怕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机会,让他尝到她做的鱼,他肯定能够精准的辨别出来。
玄烁摒住呼吸,默默的抓起了桌上的筷子,伸到了油色润泽的鱼肚上方,停住了。
房间内静谧四处扩散,安静到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般,忽的只听啪一声。
玄烁扔下了筷子,猛然站起身,冷着面朝门口走去。
“四哥,怎么了?”隆禧慌忙咽下嘴里的食物,也跟着站了起来。
玄烁行走如风,没有回头,冷冷道:“走吧。”
一切都已经晚了,上天不可能再给他一个机会的,他所做的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属于她的味道,本身就已经开始渐渐的淡去,他不能冒险让其他味道混乱他的记忆。就算菜名相同,外形相同,但是……味道肯定不会相同。玄烁深知这个事实。
一直以来他都自觉以为只要能够忘记,便不会活在自责的痛苦之中,可是,当真的要他选择的时候,忘记,仿佛是一江令他窒息的水,是一种冻死人的凉——一如她死时所感受的那般……
傅芸做完了最后一道菜后,在院子里洗了洗手后,便抱着小宁儿穿过前院返回自己的小屋。
幽黑的眸中倦意浓浓,清瘦的脸孔在月光下越发苍白,几缕无甚光泽的黑发荡在颊边,将她衬托得更加荏弱。
六年来的漂泊无依,无人照料,让傅芸理解透了吃苦耐劳这四个字的含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像今天这种疲累根本算不上什么,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孤身活在这个世上的确很辛苦,有时候付出了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得到的却只是别人的一半,处处受人冷遇不说,连带世人看她的眼神中都透着股嘲讽与轻视。
但是,傅芸从来在乎的就不是这些。
人本无贵贱,是人心硬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然后又任性的设定了对待每一种等级的标准态度,画地为牢,经过世代传承后,便融入了骨血之中。
傅芸当然知道绵意楼是一个什么地方。它受人唾弃,遭人鄙夷,与她一般以挣扎的态度活在世界的边缘。
穿过一道拱门后,傅芸抱着小宁儿走在长廊之上,绵意楼内流光溢彩的灯光由精美的漏窗泄露出来,勉强照亮了一汪池水和长廊。
长廊外的世界一片艳舞笙歌,灯红酒绿,奢靡淫逸,傅芸冷眼瞥过,只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由一块漏窗旁经过……
心脏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傅芸抱着小宁儿的双手突然一松,正在母亲怀里安睡的小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睡眼惺忪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他!竟然是他!
傅芸来不及将迅速泛滥的泪水眨回眼中,脸色苍白如纸,大大的眸中诉满了幽怨,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今生真的还会再见到他。
他一如六年前那般的英俊,高贵,光彩夺目。
傅芸垂头看了眼自己,伸出粗糙的双手摸到瘦骨嶙峋的脸上……她蹙着眉,深呼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把眼泪收回,紧紧咬着下唇,要为自己保留最后的自尊,也是仅剩的自尊。
不知道他这几年过得好吗?
看来是很好了。
他本身就有着普通人可望不可及的尊贵身份,到哪里都会备受尊崇,有人鞍前马后伺候在侧,无聊的时候,便同友人兄弟携伴外出作乐……绵意楼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哈,她也真是可笑。直到现在,竟然还会去担心他过得好不好?
她用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的手将小宁儿再次抱起,并狠狠的告诫自己,不能再被伤害。但是止不住的泪水还是簌簌垂下,缓缓落入了小宁儿的后颈衣领……被自己羞辱的感觉使她低下了头,以小宁儿的挡住自己根本止不住泪水的脸庞,脚下飞快奔走,以与她的单薄很不相称的速度离开了这条漆黑的长廊……
玄烁走在楼梯之上,突然灵光一闪,他迅速的将目光透过漏窗投到了不远处的长廊之上……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直觉告诉他,刚才那里有人,且一直注视着他,那种感觉很熟悉却又不禁让他——毛骨悚然……
绵意楼三楼奢华安静,二楼却莺歌燕舞热闹吵杂。
走下楼梯后,玄烁便被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浪熏眯了双眼,绵意楼的二楼是一整间的厅,厅内布置莺红翠绿,视觉上相当喜庆。
厅内的正中搭建着一个圆形戏台,戏台周围桌椅满置,少说也有五十来桌,竟然也座无虚席,衣着清凉的姐儿们满面桃花如蝶般在各色客人间飞舞。
戏台上一出精彩的《贵妃醉酒》正上演得如火如荼,扮演杨玉环的伶人身段妖娆,媚眼如丝,一个男子竟将属于女人的柔美演绎得如此到位,实属不易。
玄烁连一眼都没有往旁边看,他敛着眼,簇着眉,冷着脸走下楼梯,与一名手捧卷轴的白衣书生擦肩而过。
阴寒的杀气自他身旁一闪而过。玄烁不动声色,暗提内劲。
果然,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见场中央一声爆响,唱戏的舞台应声而裂,红绸绿带四下飞散,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弄清楚眼前的状况时,一抹大红色的身影便从碎布断绸中飞掠而来——
原本看戏的人群中,几个彪悍的男人也站了出来,他们不约而同从桌下摸出几把钢刀,相互传递一番后,吼叫一声,也朝着楼梯的方向杀将过来……
目标是——胤朝。
胤朝本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手底下根本不会什么有用的救命把式,在这危急关头,他就是想自救也使不上劲啊。
眼见着以为看到了一位唱戏的美娇娘,谁知迎来的却是冰冷的索命刀。胤朝边狼狈的闪躲,边想道。
好在那些人不想要他的命,只是想擒住他似的。胤朝迟缓的格开了一个大汉的横踢,由于气力不够,格开之后,胤朝也不住往后退去。
“若抓不到,就干脆杀了这满清狗。”
穿着戏服的男子一改先前的温润声调,大吼了一声。
显然,他在那群刺客中还是属于地位比较高的,只听他一声吩咐后,那群肌肉暴突的大汉们齐口应声道:“是!”
胤朝心下叫苦,慌乱之下,步伐踏错了半下,原本该向左闪躲的他竟然傻乎乎的直冲这右边——杀手的刀口撞去了。
脚下早已吓得发软,要改怕是也来不及了。胤朝一咬牙,闭上了双眼,心里默默开始和兄弟们告别。
先是阿玛,再是额娘,接着到皇上,再到二叔、三叔、四叔、五……四叔?
胤朝一个回神,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就如一件摆设般被人抛离了战圈,被人扔出了刀光剑影的圈圈。
站定后,胤朝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四叔——大清朝第一高手玄烁依旧冷颜冷面,也没了平日的慵懒,随之代替的是一股只是靠近就会冻得流鼻涕的森寒杀气。
要比杀气的话,胤朝敢保证,放眼整个天下,绝无一人是四叔的对手。
粗略的抹了一把冷汗,胤朝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的来到早就躲起来的隆禧身旁。
“阁下是谁?请报上名来。”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手持长卷画轴,对玄烁抱拳问道。
玄烁仿若根本没有听见对方的问题般静立不动。只有隆禧和胤朝知道,四哥(四叔)是压根懒得回答。
对方见玄烁满身杀气,一看便知是个难惹的主,如非必要,也不想与之硬碰硬,于是拿白衣书生打算晓之以理,只听他好言相劝道:“阁下莫不是真的要助长满清狗的气焰吗?”
“……”
玄烁还是没有回答。
倒是隆禧和胤朝听完后,肚中当场就笑翻了。
四哥(四叔)不助长满清的气焰,难道还要去助长汉人的气焰来欺压满清么?这简直是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白衣书生一伙人见对方迟迟不答,一个个相望两眼,手中的兵器紧紧握住,有几个年轻点的正要跃跃欲试。
玄烁深叹了一口气,嘴角微动,全场杀气四溢,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只听玄烁语调稍显无奈道:“让顺天府调兵过来抓人!傻站着看什么?”
此语一出,只见隆禧和胤朝一个激灵,心虚的对望一眼,不敢多留片刻,刺溜一声跑离了众人视线。白衣书生知晓今日是遇到高手了,只不知他是清廷的哪位重要角色。
山呼一声,白衣书生一行人瞬间出手,一个个都攻向玄烁的要害。
玄烁双目迸出了慑人的杀气,嘴角微翘,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因战斗而沸腾起来,只有在动手的时候,他才可以真正的做回自我,完全控制自我。
玄烁身形晃疾如电,穿梭于白衣书生一群人身旁,游刃有余的应付着众人的攻击。
一个反手回顾,从对方手中抢来一把刀,顷刻间漫天的刀影倾覆而下,将人笼罩其内,一道道刺目的刀影如有生命般,兀自在敌人身周进攻,几个功力稍差点的,便就死在了玄烁的刀下。
“天,天极剑法?”只不过他不是用剑使出来的罢了。
白衣书生将食指置于口前,一声嘹亮的口哨吹出,正在进攻的众人动作整齐的向四方散开,开始撤离这个比计划中要凶险百倍的地方。
因为,天下皆知。
天极剑法乃是终极剑法,攻可挡千,守则无缺。
当今天下也只有两个人会。
一个是早已化古的奇山居士莫延川……而另一个,就是其唯一的弟子——荣亲王玄烁。
他竟然是大清第一高手荣亲王玄烁。
原本他们只是想擒住那个只懂吃喝玩乐的贝勒爷,然后向清廷要挟释放前太医令傅一言,他们精心设局多日,终于等到鱼咬饵的时刻,谁知道,竟然等来了前所未见的一场灾难。
荣亲王玄烁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平日里可没少听,现下又亲身体验过,白衣书生一群人哪里还敢与之拼命,听到一声撤退口哨后,便即分散逃命去也。
玄烁懒得去管那些四处分散跑路的人,他招招紧逼,白衣书生霎时便落于下风,正苦于无计脱身,就在这时,只听到绵意楼外马蹄脚步声至,顺天府的兵力怕是已经包围这里了。
白衣书生狠下心,拼了全力与玄烁对上一掌后,趁着玄烁运气的当儿,白衣书生也不顾气血逆流便翻身逃命去了。
顺天府尹张治成率先领兵冲入了狼藉一片的绵意楼,指挥手下官兵将绵意楼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后,提着衣摆迅速来到了二楼。
只见诺大的厅堂里,仅一人傲然独立。
顺天府尹见到那人后,立刻屈膝跪下,恭敬行礼:“下官顺天府尹张治成,拜见王爷。”
玄烁冷峻的发出指令:“人还在楼里,去搜吧!”
“是!”张治成立刻领命道:“你,去那边。你,跟我来。其余人保护王爷。走。”
“……”
一炷香后。
“怎么样?全部抓到了吗?”隆禧看见张治成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回王爷,抓到了两个,其余的……”顺天府尹张治成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其余的……跑了。”
“什么?跑了?”胤朝夸张的复述他的话。
张治成惭愧的点了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开口道:“但请王爷放心,其余的乱党虽未擒获,但下官担保他们活不过七日。”
“哦?”隆禧将信将疑的问:“为什么这么说?”
“下官早年乃是国师多摩杰的门生,武艺虽未习得,但密宗制毒之术却略通一二,适才下官见擒他们不住,便使出了密宗之毒——绝命,下官担保,七日之内剩余几名乱党定会毒发身亡。”张治成知无不言的解释道。
隆禧与胤朝听完后,同时看了眼整个人又变得慵懒无比的荣亲王玄烁,等待他来判定。
“密宗之毒确是难解。”玄烁幽幽道:“你下去吧。”
“是,下官告退。”
顺天府尹退下后,隆禧来到玄烁身旁,询问道:“四哥,密宗的毒真有那么难解?”
“……”玄烁由座位上立起,理了理衣袖后,才恍惚的回答道:“若是以前,也未必难解。只不过现在,确实难解。”
留下了一段不清不楚的回答,玄烁便离开了这座被拆毁过半的绵意楼。紧接着,隆禧和胤朝也离开了。
但是顺天府的兵却没有撤离,依旧守在周围,再半柱香后,两张封条交叉张贴,绵意楼被以窝藏乱党的罪名……查封了,楼内所有人无一例外,押监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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