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宗之毒
傅芸搂着小宁儿摒住呼吸躲在黑暗茅屋内的炉灶后面。
紧紧攥着包袱的手指关节泛白,偶尔会发出咯咯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但是她知道现在绵意楼四周围满了官兵。
尽管她在第一时间便简单收拾行李,正想逃离的时候,便有大批的官兵蜂拥而至,她只得躲着,不敢现身。
她身上有着太多不能公开的秘密,每一项都可以将她置之死地;她身上还有着太多不干净的东西,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也是她一件一件赚回来的,如果遇到了查问的官兵,她就是长满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些东西的来历。
所以,她绝不能被发现,绝不能再见到他,她绝不能失去这些东西。
屋外的杂乱的脚步声从来都没有停歇,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每一声都狠狠撞击在了傅芸的耳膜之上。
“小宁儿,你用内力试试看能不能打穿咱们身后这面墙。”傅芸小声在儿子耳旁说道。
如果不想办法逃走,被擒的可能会很大的。官兵早晚会搜到这间看似废弃了的茅草屋的。
小宁儿璀璨懵懂的眸子在黑暗中不减光芒,他点了点头后,一双小手便开始在身后摸索。
傅芸紧张的向后退了退,然后示意小宁儿可以开始了。
轰隆一声……
他们背后墙,的确穿了——也塌了!
“咳咳咳。”傅芸抬手挥开了面前的飞扬尘土,有些震惊先前的一切。
呃,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神玄石可以让小宁儿变得这么可怕。
来不及细想,傅芸站起身把自己和小宁儿身上、头上的乱稻草抓开,拿起脚边的包袱便拉着小宁儿从塌掉的废墟上跑了出去。
正在搜寻的官兵们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大家同时回头张望,确定目标后,手持长枪,一步一步的靠近刚才的声源。
清冷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冷冷的月光像是为了映衬秋夜的萧条也变得白惨惨的。
傅芸背着小宁儿一边喘气一边奔跑,几缕发丝狼狈的荡在额前,使她整张面容愈显瘦小。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一队官兵正气势汹汹的追赶过来。
不能被他们抓住……
不能再见到他……
不能让自己再受到伤害……
傅芸拼命奔跑,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风的声音,喘气声、叫喊声与自然相比是那么的轻微,那么的让人忽略。
傅芸的脸色在惨白月光下几乎透明,拖着沉重的双腿,好容易跑到了路口,来不及思考方向,傅芸穿过石桥,继续向前奔跑。
官兵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在傅芸二人身后叫嚣,他们看着人犯穿过了石桥,拐入了一条暗黑的巷子里。
一队人马紧随其后,追到巷子里时却不见人影,整条巷子中除了一辆马车拴在一所宅子的后门处。
带头的长官看了眼地形后,毅然的带着身后的兄弟们追向了前方不远处右边的窄小弄堂里……没过多久一队人马又灰头土脸的走了出来——竟然是条死胡同。
走出胡同一看,先前停靠在门边的马车早已不知去向。
破晓时分,天地间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轻柔如纱。霞彩之下,晨雾之中,太阳由东方缓缓升起。
在西城春风里的一条宽阔大道上,一辆马车踢踏前行,然后停在一间看上去古朴庄严的大宅前。
马车停稳后,车内便走下一位青年公子,只见他生得斯文俊秀,儒雅风流,眉宇间却透着股与之气质不符的坚毅。
俞兰舟以手中之笛拨开了马车帘子,不急不缓的走下马车。马夫刚要把马车拉走却被他拦住。
斯文公子好整以暇对着车内道:“阁下一路跟随,可否现身了?”
俞兰舟这句话把憨厚的马车夫听得一头雾水,理不清头绪,刚要开声询问,便被斯文公子制止住了。
“阁下若不出来,是在暗示在下动手么?”从南城一路跟到了西城,他怕在路途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才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俞兰舟目色一紧,手中木笛转了转,蓦地便掀开了马车的帘布,交由马夫手中,自己则暗运内劲,目光锁定座位之下,小心翼翼的探出一只手,将那帘子飞快掀开——
等待他的不是凶险掌风;不是暗器毒粉;躲在他的马车内,由南城跟到西城的……竟然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女人蜷缩着身体躲在座椅内侧下方,黑暗中看不见长相,她胸腹前的空地刚好窝进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女人的两条胳膊圈在孩子的头部与胯部,一路颠簸而来,女人的两只手都被压得有些泛白,但是她却好似没有知觉般不知疼痛……最起码,俞兰舟感觉不到她的疼痛,因为,他们……睡着了吧?
马车夫突见车内多了两人,也吃了一惊,只听他赶忙问道:“香主,怎么办?”
俞兰舟沉吟片刻,目光在女人和孩子之间回转,最后,只听他作下决定,说道:“把马车赶入府里,至于他们……就这么着吧。”
尽管睡觉的位置不对,但俞兰舟看得出来这母子俩睡得还算安稳,扰人清梦这种事,他可不愿去做。
天地会忠义堂的议事厅内,一声拍案震惊四座。
“什么?无人能解此毒?”
忠义堂主周峰生得虎背熊腰,高大的身躯横纵都比旁人多了一尺有余,就算只是站着不动,也给人一种不可忽视的压迫感。更何况,他还在发怒……
忠义堂下有几个胆小的干脆就低下脑袋装起孙子来,眼光绝不敢对上激愤中的堂主,谁知道被他那只大熊掌拍一下,会不会脑裂骨碎啊?
“嗯,对。”麒麟香主是少数几个还敢吱声的人,只见她面色严峻,沉重的点了下头。
“那,他们几个人不就……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能解呢?”周峰皱起了浓黑的眉,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噩耗。
“密宗之毒本就罕见毒辣,再加上,这次洪香主他们中的又是密宗毒中最难解的绝命,情况怕是不妙啊。”龙虎香主黯然叹了一口气后,忽而激愤道:“张治成这个该死的清廷走狗,要是让老子遇见他,非把他的皮给剥了不可。”
整间屋内的气氛陷入了死寂。
“如果我们能够把傅太医救出天牢的话,可能还有一线希望。”麒麟香主幽幽的说道。
“是啊!只要救出傅太医,别说是密宗之毒绝命了,就是万毒教的天女散花也不在话下。”天女散花乃是现今为止世上最最厉害的毒药了。龙虎香主两手一摊道。
“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把傅太医救出来。”现场一阵沸腾,一个个都一副要立即抄家伙玩儿命的模样。
麒麟香主禁不住翻了个白眼,冷言说道:“那么,请问谁能保证七日之内可以从铜墙铁壁般的天牢中救出傅太医呢?”
“……”
词语一出,屋内杂音瞬间清除干净。
“傅太医是一定要救的。只不过洪香主他们……当真只能活七日吗?”周峰满是络腮胡的脸上落满了悲伤。
红香主是随着他出生入死好几年的手足兄弟,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中毒而死吗?
“其实,除了傅太医之外,可能还有一个人能够解密宗之毒。”麒麟香主说得有些迟疑。
“谁?谁能解?”周峰迫不及待的问道。
麒麟香主欲言又止,只见她摇了摇头说:“唉,没指望,那个人居无定所,叫什么,是谁根本没有人知道。”
“凌香主说的,莫不是治好天南蓝家家主和陕北金刀刘一通的那位女神医吧。”龙虎香主紧接着说。
麒麟香主点了点头:“是,就是她。这五年内,她治好的天谴绝症可不止那两个呢。”
“那,找得到她吗?”
周峰关心的不是那个人的功绩,而是那个人的行踪。
忠义堂旗下各个香主面面相窥,不约而同的摇头。那个人甚为低调,除了那几次轰动的壮举之外,几乎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那个人只在她想出现的地方出现,只医治她想医治的人,并且不要任何诊金,但相对的,她开口要的就是硕果仅存的天下奇珍或者是历久传承的绝世至宝。
不是他们瞎说,就算那个人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以天地会这种民间反清组织的实力,估计也没有宝贝可以作为诊金交换的吧,所以,结果还是——不通不通!
周峰大叹一口气,无奈的一拳敲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时间也就这么耗没了,有这工夫,他还不如多去陪陪洪香主他们呢。
“他们……现在哪里?”周峰语气落寞哀伤的问道。如果可以以命换命的话,周峰真的希望中毒的那个是他。
“南城戒严,现把他们安排在……西城俞家。”
“……”
傅芸与小宁儿端坐于桌前,两人的背脊一般的挺直。傅芸大到过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满桌的精美饭菜,眸色幽幽,凄凄怨怨。
俞兰舟跨入门槛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傅芸严肃的神情。他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眼中会看到深深的防备。
那是一种经历太多苦痛后,人特有的防备眼神。她的眼神防备且不安,但是,却一点惧怕都没有,很耐人寻味。
“怎么不吃?”他温和的开口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真诚。
傅芸不说话,幽幽沉沉的眸子从俞兰舟身上转移,这一漫不经心的转移,竟然让俞兰舟意外的发现她的眼眶真的很漂亮。
“呵呵,姑娘不必怀疑。我这里可不是什么山寨沟、土匪窝,你吃了这些饭菜决不会有意外发生的。”俞兰舟故作轻松的说道:“如果姑娘还是不放心,在下可以陪着你们吃。”
不知道为什么,俞兰舟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关怀,他仿佛很好奇这女子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整付心魂在看见那双幽幽静静的眸子后便遗失了一般。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有。
傅芸看着俞兰舟吃下几口后,才伸手拿起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放入口中,然后……便开始一筷一筷喂起了她身旁的孩子,每换一盘新菜,她都会自己先尝一口,然后才送入孩子的口中。
除了尝菜之外,傅芸自己倒是吃得很少。
俞兰舟默默的打量着她,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哀叹于她的瘦弱,沉迷于她的气质。
是的,沉迷。
如果是以前,有人告诉他,他将会沉迷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的气质,那他一定会不屑的冷哼一声,然后,潇洒的走开……
可是现在……
短短的一餐饭的功夫,俞兰舟便几乎确定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因为,从第一次对视开始,他发现自己就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尽管她没有精致妆容,没有锦衣华服,但是,却有着一种令他无法抗拒的温婉与凄怨,这两种气质都会让人印象深刻,让他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可笑的保护欲。
没错,俞兰舟想将她揽入他的羽翼之下,加以保护,让她不再受到外界伤害,让她依赖,让她信任,让她……离不开他。
俞兰舟被自己激进的想法吓到了。
他自嘲一笑,放下筷子拍了拍脑袋,提醒它快恢复正常。
傅芸见他放下了筷子,她也跟着放下了。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替小宁儿擦了擦嘴,温柔的问:“饱了吗?”
小宁儿乖巧的点点头,指了指傅芸的腹部,又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你不吃吗?
傅芸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笑,再次看失了俞兰舟的心魂;这一笑,让他完全确定了心中所想。只见他痴痴的望着傅芸,张口问出了他这一生最失败的话:“他怎么不说话?”
问完后,俞兰舟便立刻清醒了过来,心下暗叫糟糕,他,他怎么会犯下了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
傅芸没有立即回答。当然了,俞兰舟问的那混账问题的确不用立即回答的。
“呃,我,我不是这么个意思。”
看着傅芸冰冷的目光,还有那孩子不友善的神色,俞兰舟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小宁儿,暂时不能说话。”傅芸语气僵硬的回答道。
说完后,便拉着小宁儿的手,站起了身,欲向外走去。
俞兰舟立即起身阻拦:“姑娘——你等等。”
傅芸背对着他停止迈步。
俞兰舟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再将事情搞砸,一定要好好的解释自己的莽撞,一定要言之有物,一定要……
“我,我,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很好,这就是他的言之有物……俞兰舟颓败的低下了头。
傅芸和小宁儿如意料那般,走了。
当然了,走之前,她还是告诉了他:“我姓傅。”
但是,他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姓氏啊……俞兰舟无语问苍天。
就在俞兰舟对着一桌残羹剩菜悲叹提前感受到严冬之寒时,门外传来了几声杂乱的脚步声。
“公子,不好了公子。”几个家仆在门外叫喊:“那几位开始毒发了……”
毒发了?
俞兰舟没心思再谴责自己,只见他立即站起,跟着那几个家仆朝客房跑去。
俞家的一间大客房内,六张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各躺一人,正痛苦挣扎着一人两旁分别又有二人按住。
密宗之毒绝命确是天下罕见的毒药。人中毒之后,八个时辰之内全身痉挛,五脏溃损,皮肤呈青紫色,因为毒药成分中有使人保持清醒的草药,所以,当身体开始痉挛,五脏被侵蚀的每一下都会清清楚楚的传入人的大脑,痛苦万分。
俞兰舟看着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如此遭罪,他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苦思片刻后无法可想,他颓然的踱步到门前,对守在门边的一个家仆说道:“去备马。”他要亲自去把所有人召集过来,就算医不好人,也应该让他们在众兄弟的陪同下逝去。
俞兰舟一人一马,离开不久后,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了哀号声满布的大客房门外,一双大而幽深的眸子冷漠的扫视着屋内的痛苦。
旁若无人的走入大客房内,来到最外面的木板床旁,不言不语,猛然伸手从家仆手中抢过了一位患者的左手,无视他人的莫名其妙,傅芸自顾自的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了一块插满银针的布囊,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根比绣花针要粗上一倍的银针精准的插入了患者手腕处的孔最穴,只见原本还痛苦挣扎的人霎时便安静下来。
半个时辰后,傅芸抽回了最后一根银针,慢条斯理的将针收入包袱内,清冷的声音对一旁的家仆吩咐道:“去烧水。待人醒后,在八成热的水里泡上片刻就可以了。”
“……是,是!小的这就去烧水,神医你……”一旁的家仆早就被傅芸的精湛医术震慑住了,张口便是神医。
傅芸听到神医二字时,疏淡的眉微微一皱,道:“我不是大夫。”所以没有一定要救人的义务。
“啊?”家仆有些不懂她说的话。她不是大夫是什么?
“告诉你家公子,这六人的性命便算是报答过先前的一饭之恩了,告辞。”
傅芸面不露波澜,沉静如一轮静月般,幽然说完后,便速速离开了。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窥,在她的眼中,六个人的生死性命竟然与一餐饭是等值的吗?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当俞兰舟马不停蹄,带着天地会分舵忠义堂的所有弟兄从秘路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画面就是六个命悬一线的人,端端正正坐在满是热水的木桶之中自行调息,脸色虽不红润,但也不复先前的青紫,最多就像是得了风寒之后的憔悴模样。
怎么回事?
家仆上前将刚才的每一幕都仔细说明了一遍。
“太好了!”忠义堂主周峰听得兴高采烈。
“好高明的医术啊。”麒麟香主一阵感叹。
“太不可思议了,她,她真如传说那般厉害?”龙虎香主惊诧佩服……
唯有玉峰香主俞兰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探望完后,便孤立门外,神色凝然。
她……走了。
以六人的生死性命作为那顿饭菜的酬金交付后,与他结算一清后,便不留痕迹的走了。
她去了哪里?要去干什么?今后打算怎么办?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的凄怨与悲伤?她为什么会半夜躲入他的马车之内?她过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对她的事一概都不知道!在他开始想知道,却什么都还没有知道的时候,她便来去匆匆的消失了——连与他当面说一声都没有。
他于她来说,是什么?
哈,能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见过一次面的路人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忽然有种不甘的情绪在俞兰舟的心中开始发芽,成长,壮大,爆发。
不行,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潇洒的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他要找到她,然后好好的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