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行刺计划
由东华门出来，玄烁撇开了宫人的跟随，一路骑马缓行。
午后的阳光十分明媚，偶尔有秋风袭来，吹散了阳光下的闷热，由远处望来，一人一马，相伴而行，当真是悠闲惬意，羡煞旁人。
但是……马上本该羡煞旁人的玄烁此刻却眉头紧皱，一张无论摆在什么地方都很显眼的俊脸冷情冷性，仿佛有片乌云笼罩在头顶那般，整个人看上去阴狠至极。
他就知道宴无好宴！
老佛爷端的是不会无缘无故将他们召集起来的，一去之后就发现，果然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而在那场计划与阴谋中，他——爱新觉罗·玄烁就是那个腹背受敌的受害者。
先是老佛爷开口询问各家的福晋们安好；接着说到各人的子嗣有几个；然后才问为什么玄烁没有福晋也没有子嗣……再然后——皇帝刚刚纳入宫的一个胡姬就莫名其妙被塞给了他……临走时，皇帝还和他挤眉弄眼说她的功夫相当不错……
“唉——”
平日从来不叹气的玄烁在经过连番打击后，也不得不叹出了一口疲惫的气息。
骑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玄烁漫不经心的观望着道路两旁的各种商家摊贩，看着他们有的笑容灿烂，有的皱眉发呆，有的口若悬河，有的进出忙碌……不管是欢喜还是发愁，至少他们每个人物看上去都不空虚，神韵很是丰满。
普通百姓不用操心家国大事，只需要有一份收入稳定的活计，便算是找到了生活目标，有了目标的人生总不会寂寞的。
那么他呢？身为大清朝的堂堂荣亲王爷，他的目标又在哪里？是不是早在六年前的那个冰寒的夜中与她一起被送入了地狱呢？
一阵秋风吹来，浓浓的桂花香飘荡在午后的空气中，总让人感到了些许困倦。
玄烁在一家茶馆门前停下，优雅下了马，把手中缰绳递给了门口的小二，刚跨了一个台阶，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起了他的衣摆，卷起了沉伏于地的沙尘，掀翻了不远处书摊上的单薄书册……一张半人大小的白纸被卷到了半空中，摇曳翻转，白纸上绘着一个很瘦很瘦的苍白女子，一身素衣，淡雅温婉，只不过一双眼睛却大得过分，神情幽怨。
白纸在空中翻转的几个瞬间，玄烁瞥到了几眼画中人的容貌……顿时心如鼓敲，呼吸急促起来。
好熟悉的轮廓，她……是谁？
玄烁难掩心中的震惊，脚下一跃至半空中，将那张飘摇的白纸攥在手中，旋转落定后，便迫不及待的将白纸摊开，仔细观看。
一旁的小二看到玄烁手中的画像后，也好奇的凑上来脱口而出道：“咦？怎么又是她？”
玄烁不敢相信的看着画中的人冰冷面容，忽觉眼眶湿润起来，捏着画像的双手有些颤抖，只听他沙哑着声音问道：“你，知道她？”
“是啊。她是西城俞家大少爷刚过门儿的妻子，不久前走失了，俞家大少爷就亲自画了这副画像，不到半日就派人贴遍了全城，说要有人能帮他将新夫人找回来，赏银……”店小二自顾自阔若悬河的说道着。
玄烁却在听到俞家大少爷刚过门儿的妻子时，就没再听下去了。
是啊。
怎么可能会是……她呢？真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他曾经以那么残酷的方式结束了她的生命，亲眼见证了她冰冷的尸体被抛入土坑中……她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呢？
就算活着……上天也不会忍心把她再次送回他的身边……
一滴晶莹的泪水默默滴落在了画像中女子的脸上，慢慢的晕展开来，形成一朵艳丽的泪花……
世上最最残忍的刑罚不是皮开肉绽，不是身首分家，而是在失去后，才让你懂得所失去东西的重要，然后，让你每日都活在无力回天的悔恨之中。
他就是在失去她之后，才懂得了她的爱和自己对她的爱。
这种爱大行其道，看似离奇，却总能在他不经意间以一种难以估算的趋势将他吞噬其炙烈之中，然后，他只能沉默忍受着被吞噬的痛，因为能够解除这种痛的唯一解药，已经被他亲手毁掉……那种想忘又忘不了的绝望，就是这个世上最最残忍的刑罚。
玄烁放任泪水流出，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迎着阳光，一步一步朝前踱步，路上行人纷纷好奇的盯着他看，他不在意，手中的女子画像捏了又放，最终，被丢弃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午后的暖阳倾洒而下，人潮涌动的繁华街道上一抹孤寂的背影突兀又悲伤……
祥安堂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老字号药材铺子。京城里几乎八成药铺医馆都从这里进货，每月一次，平时倒还清闲。
祥安堂的掌柜的叫吴三，是天地会忠义堂下的一名骨干成员，经常用送货之便，替堂内传递过很多重要的消息。因为祥安堂地处偏僻，平素也无甚客人往来经过，所以也就成了忠义堂弟兄经常秘密聚会商量大事的场所之一。
一日清晨，一匹快马从小巷中疾驰而过，发出清脆的踢踏声音。
“吁……”
身着普通衣衫的龙虎香主从马上翻身而下，来到还未开门的药铺门前，啪啪敲打起门板来。
与门内的伙计对拢了接头暗语后，咔拉一声，门内的伙计将门板除下一块，两人照了一面后，伙计向龙虎香主身后看了两眼确认没有人跟踪后才手脚麻利的打开了两三块门板，让人进出。
“其他人呢？”
待小伙计再次将门板封上后，龙虎香主低声问道。
“都在内宅等着呢。”伙计回答。
“赶快带路。”
“是。”
龙虎香主随着小伙计穿过了抓药方，拐过两道弯后，才来到了一个院落。院落中，有一大一小正规规矩矩的埋头捣药，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她们是……”龙虎香主防备的问。
“是俞香主保荐进来的娘儿俩，不爱说话，平日里就帮着堂里捣药，晒药，没事的。”
“……”
龙虎香主点了点头，便抬脚走入了院子东侧的一扇小门。
傅芸幽深的眸子这才抬起，直直的盯着虚掩起来的木门，若有所思。
“什么？”龙虎香主刚入屋就听到了一个令他吃惊不已的事情。“她就是那个救了咱们六个兄弟的神医？”
俞兰舟有些受不了这人的大惊小怪，只见他将龙虎香主按坐到椅子上，又亲自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可是……你们怎么能让她做这种粗活儿呢？”
龙虎香主做梦也没有想到刚才那个瘦骨嶙峋的清秀姑娘就是他们一直佩服着的绝世女华佗，待反应过来后，就禁不住责怪这帮大老爷们儿不会做事。
“不是我们让她做的。”忠义堂主周峰不容有人质疑他的侠义之风，其他人还没开口，他就迫不及待解释起来。
“她主动要求替掌柜的捣药，晒药，还主动要工钱，一天十纹，日清制的。”麒麟香主接着解释道。
俞兄弟用了非常手段才把人找到，以为她被抓来这里之后，会闹一阵子，谁知道，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冷静，问清楚状况后，竟然主动提出要帮药铺做事，就连薪资标准也顺带谈拢了，真不知道她是冷静还是奇怪。
“那，那也不能让她做粗活儿啊。”龙虎香主还是不认同心中偶像的遭遇，愤愤道：“可以让她替人把脉，看病，开方子，她那么好的医术，那么高的本领，让她捣药不是杀鸡用牛刀嘛？”
几个香主对望两眼，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她说——她不是大夫。”所以不会帮人把脉看病……过谦了吧？
“啊？”
“……”
“好了好了，不要研究这个话题了。我们的计划到底有几成把握？”忠义堂主周峰眼见着他们讨论起来没完了，不禁开口提醒一下今次聚会的目的。
一提到计划，所有人都停下了争辩，蹙眉深思起来。
“我们的计划，理论上是可以成功的，但还有两个关键性的问题无法解决。”麒麟香主道。
“哪两个？难道傅太医已经死在天牢里了？”
“……”
某个不动脑筋的大哥说完后，全场一致对他送上了最高鄙视动作——白眼。
“傅太医死了的话，我们还需要制定计划救人吗?”麒麟香主不客气的说道。“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荣亲王的介入和少一个符合行动条件的人。”
屋内的一干人等在听到麒麟香主说出荣亲王的时候均神色一窒，有人沉默，有人抓头，还有人干脆就大大的叹起气来，现场气氛瞬间凝结成了冰点。
堂主周峰干咳一声，提醒大伙儿打起精神，只听他率先说道：“关于荣亲王介入这件事，一会儿咱们再说。先把第二个问题解决掉吧。”毕竟荣亲王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够解决掉的人物。
“第二个问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麒麟香主说道。
“你且说来听听。如何难易？”
“据宫中的探子云，满洲的太皇太后身患顽症，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身边总会跟着太医和药师，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将人安插到狗皇帝身边去，伺机行动。”麒麟香主神色凝重。
各路香主听后，点点头，周峰则示意麒麟香主继续说下去。
“更何况，满洲太皇太后的寿辰即将到来，那时候宫中上下定是一片忙碌，选择这个时候混进去，被发现的可能很小，咱们的人只要寻对机会，和张大哥他们里应外合，然后，胁持狗皇帝放了傅太医。”
“嗯。”忠义堂主周峰严肃的点点头，说道：“那么这个安插在满洲太后身边的人，必须要武功十分高强并且精通药理了？”武功不高不足以胁持皇帝，药理不通不能够混入宫中……唉，确实难。
“没错。所以我才说计划容易，执行难嘛。”又要武功高强，还要会医术，这种各方面综合人才可不是每天都能够出现的。
就在各位香主一筹莫展的时候，屋外院子的门咔啦一声被人推开了。众人心下警铃大作，当场屏息的同时，两位堂众迅速走至窗前，将窗帘小心掀开了一条小缝，向外观望。
“是神医。”
众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后，还是把决策权留给了周峰，只见周峰自座位上立起，来到窗前看了一眼后，向众人打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然后，一屋子人都——静观其变。
清晨的阳光越过屋顶，洒在了安静的院子里。
傅芸面无表情，脸颊如霜般白皙，一双幽黑的眸子迎上耀眼阳光，就如同黑水晶般纯净。
她不遮不掩，挺直着背脊走到了院子里的一间门窗紧闭的房子门前，站定后，稍事犹豫，才举手敲门。
等了片刻，屋内才传来了一声听起来不轻松的问话：“谁啊？”
“是我！傅芸。”细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屋内的人左右相窥一阵后，在得到周峰首肯后，俞兰舟才走至门前，将门打开半扇，自己迅速闪身出去后，又将门立刻关上。
“傅姑娘有事吗？咱们几个本家兄弟好久没见着了，正在叙旧呢。”俞兰舟笑容满面的说道。
傅芸抬眼，与俞兰舟对视。
俞兰舟心中大噪，看着那双堪比水晶的眸子，一时间他竟然说不出欺骗她的话语，正欲转眸时，傅芸弱不禁风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说的傅太医是傅一言吗？”
对于傅芸直接无遮掩的提问，俞兰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努力在脑中回想是什么时候泄露的消息，还有——她到底是谁？
“呃，这……”俞兰舟舔了舔干涩的唇，调转目光，愣在当场。
就在俞兰舟犹豫的当儿，只听房门骤开，从门内翻跃出几条人影，瞬间便将俞兰舟与傅芸围在了中间，几柄刀剑齐刷刷的指向了苍白荏弱的傅芸。
“不要！”俞兰舟急忙出声阻止：“不要伤她。”
说完，他便一个闪身，来到傅芸身前，将之护于身后，傅芸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俞兰舟的背影。
“俞香主，她为何会知道我们的秘密？”有一个长相实在不讨喜的大哥率先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话语中却透露着浓浓的质问。
这个问题，俞兰舟无法回答。他只能转头看向了波澜不惊的傅芸，现在的她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般，带点防备，有些不安，却没有惧怕。
傅芸面无表情，越过了挡在她身前的俞兰舟，在众人戒备的注目下来到了周峰身前，细弱但清楚的声音说道：“你们要救的是不是前太医令傅一言？”
周峰刚毅的脸庞一动，似没有料想到这荏弱女子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姑且看看她用意为何，当下周峰便点点头，说道：“没错！的确是傅太医。”
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名女子也姓傅吧？思及此，周峰又接着问道：“傅太医与姑娘是……”
傅芸垂下眼眸，对于周峰的问题好似没有听见那般，兀自沉浸于自我的世界中。而事实上，傅芸在确认了傅一言这个名字后，她的眼眶几乎是瞬间便红了，湿润润的水汽聚集在一起，簌簌落下。
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六年前的那场号称诛灭叛贼的灾难后，身为叛贼之首的他竟然还能够活在这个世上……真好！
好想再见他一面，好想再见到那个永远豁达自信的笑容……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是罪人——一个罪不可恕的罪人。
满院子的人面面相窥，不知不觉中都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看着那个兀自掩面痛哭的瘦弱女子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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