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对面的街角,重重喧闹的围观人群之后,停着一辆丝毫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
潘流景苦着一张俊脸,有些畏惧地侧头偷偷瞅着自家老板姣好的容颜。
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明白曹坤了,追个人而已,兴师动众地闹这一出是想怎样?特特凸显他的英雄气概,还是仅仅为了使场面看起来惊心动魄?
“出来了——”
这声来自人群、沸浪般的喧哗使得私自沉思的潘流景精神一震,赶紧开腔提醒:“老板,该你上场了!”
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呀,老板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就为了这一刻吗?
曹坤目光幽深地注视着陡然出现在他视野内的柔弱美人,以无比冷酷的腔调道:“谁说我要过去了?”
潘流景哑然一惊,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难道老板接受不了自己喜欢上对手家的女儿,想要藉此一劳永逸地干掉她?
……也是,哪有被爱情俘虏依然这么镇定从容的人!
“看,是易家小姐——”
“看那小囡囡哭得多惨,真是造孽……”
“嘘,别刺激了孙绵,谁晓得他这回撒什么疯。”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地响起,在无数道含义各异的视线注目下,易宛秋深吸一口气不动如松地站定,越过警察严密的包围圈,将冷然的目光投注到千夫所指却泰然自若的孙绵身上。
目光紧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孙绵对朝他看来的易宛秋咧嘴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示威性地将指间夹着的雪茄凑到兀自哽咽的小女孩眼前,静了一秒,小女孩在见到近在眉睫却形容可怖的手后倏地放声痛哭。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不仅表皮枯皱发黄,而且还缺了无名指和小指头,乍眼一看直如千年木乃伊的枯爪。
关于孙绵残缺的左手,在y市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年轻时,他因为无力偿还高筑的赌债被剁去了两根手指头,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就算他坏得流了油也没去碰赌。
或许这故事并非以讹传讹……易宛秋眨眨眼,脑海内不合时宜地生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易小姐,先配合一下犯人,后续特警队正在赶来的路上。”身侧的女警官压低了嗓音向易宛秋恳求道,染着血丝的双眸内充满了真切的无可奈何。
易宛秋知道她是真的无奈,因为自最新的论罪依据出台后,市内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已使他们疲于奔命。
该条依据如此规定:在疑罪从无的硬性基础上,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具有同等地位。即量刑时,良性的犯罪动机会使构成了犯罪事实的犯人得到大幅度减刑。
虽然这份堪称荒唐的试行条例在出台之际当即遭到了大部分法律界人士的反对,却在沉寂一时后由于京都多方势力的拉锯战顺理成章地于多个省市施行。然而,试行不过短短一月,y市便有许多人联合朋友犯一些“因孝顺母亲而偷窃”、“因热爱社会而破坏公物”之类让人哭笑不得的罪行,他们并非对践踏法律一事心痒难耐,纯粹是明白这种试行条例不知何时就会取消,于是在于人于己皆无危害的情况下借机凑个热闹罢了。
这也造成了警察办案时的束手束脚,因为除了绝大多数并无恶意的“犯人”之外,还有零星穷凶极恶的犯人对此如久旱逢甘霖般跃跃欲试。警察除了要对两者悉心分辨之外,还得注意不能出手过重——不然一个最多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的犯人被当场击毙,哪怕为了救人质这也成了他们警察的错……
见易宛秋眼含理解地点头,她推了推警帽,侧身高声对孙绵道:“你的要求已经满足了,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释放人质——”
孙绵张嘴喷出一口浓烟,摆摆右手示意手下将三个人质看牢,而后,懒懒瞅了女警官一眼,显得殊为爱理不理地搭腔,“这只是一个要求,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在他开口时诸多市民自觉地屏息静音,因而他这番本就嗓音不低的话可称清晰入耳。
易宛秋眯着眼深吸一口气,在哗然一片的咒骂声中对女警官轻轻颔首。不管对方的要求是什么,到了这份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种无妄之灾历来无有十全之法应对……
女警官看了一眼易宛秋有些泛白的面色,复又朝孙绵喊道:“说——”
谁知这回他还偏就不急了,在环伺的黑洞枪口中一口复一口地吞云吐雾,睬也不睬心急如焚的围观众。
——你说就说呀,还磨蹭什么?
小范围的骚动阵势遽起,却又比生起时更快地平复下去,他们不想因着这个让孙绵有痛下杀手的借口。
眼见众人都有些忍耐不住,孙绵才似乌龟一般慢慢吞吞地开口:“我要易小姐……两根手指头!”
此言一出,比方才的一席话还叫人目瞪口呆。
孟悦悦直接瞪大眼,难以置信地问面色难看的孔欣巧,“他这是同时吃了豹子胆和傻子药?”
孙绵竟然想剁易宛秋的手指头,而且还是两根!不说易宛秋给不给,单说他拿了这东西去还有没有命活哦?
孔欣巧没理她,急切地转眼看向正咬着唇凝神听女警说着什么的易宛秋。
“你先假装答应一下,或者我帮你割下来——别怕,我的技术还行,不会很疼。”女警官说到这里,却意外地见到易宛秋无比坚决地摇摇头。
她略惊地停了一会儿,又急迫地劝道:“我会帮你找一个最好的医生,除了灵活度,手指头接回去后与原先没有任何区别,伤疤也不会有。”
数十年前便有的断肢缝合在如今已成了更上一层楼的完美缝合,只要离断时间不超过一个季度,都能近乎没有后遗症的缝合。万一出了差错不能接,还有科研院新研发出来的特级修复液呢。虽然这种修复液价格奇高,但想必以易家的家底还是能负担得起。
“不是这个问题,”易宛秋缓而又缓地开口:“我不会答应他的要求,无论什么原因。”
女警官不解地看了易宛秋一眼没有再劝,毕竟她是觉得一个年轻姑娘可能心肠软经不起大阵仗才自觉好心地提出了这个建议。既然易宛秋神志如此清醒,一点儿也没有被这类场面吓蒙的迹象,她就没必要再作多言。
易宛秋用眼角余光扫了一遍四周黑压压的人头,扬着下巴高声对孙绵道:“我不答应。”
现场霎时静成一片,连片的怪异目光沉甸甸地压到易宛秋纤细的身姿上,意味难辨,却含着一丝同样的谴责之意,易宛秋将下巴抬得更高,胸脯和背脊也更挺,没有表现出分毫屈服与动摇。
女警官在她身后悄悄松了口气,她害怕的就是这一刻,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下很难不昏了头。也许自己本身不愿意,却还是不得不就此妥协,进而含怨忍辱地答应犯人的要求。然而,似此等情境,渴望营救人质的他们与胁迫他人的犯人又有何不同呢?
眼含赞赏地瞥了眼易宛秋挺立若竹的背影,现在看来,倒是她多虑了……
将那个羸弱却傲慢的身姿深深印在心底,曹坤伸指按压着太阳穴缓缓阖上眼。
潘流景眉头紧皱地看着形势越发严峻的现场,终是急慌慌地开口:“老板,再不出去就来不及啦——被其他案子拖住的刑警队已经得到了消息,等他们一到就没人能抢风头了!”
“嗯……走吧。”
曹坤靠在座椅上无所谓地轻哼了一声,睁开眼对司机道:“回公司。”
“……老板,你忘了易小姐还没脱险吗?”潘流景的声音里有一丝崩溃之意。
原本懒得开口,曹坤略想了想,还是不耐地皱着眉对爱反复唠叨的潘流景解释了一句:“我的目的达成了。”
不去看潘流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曹坤复又闭目,在盘亘于脑海中的《易宛秋观察手册》上添了一条:骄傲固执,不容易哄骗,讨厌威逼。附,追求手段不能强迫,否则会适得其反。
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看自己对于易宛秋的感情是否出自一时冲动,这一点已经在隔着老远看到她心脏却悸动不已时得到了确认。二是初步摸清易宛秋的性格,比如是吃软不吃硬还是软硬皆不吃,再比如能否用强迫手段使她爱上他——这一点也已经由事实得出了确认。
若是有人能钻入曹坤的脑海去将这份手册翻开,必然就能看到比资深心理学家还要详细的一份分析报告……而依据她的生活履历和处事应对所得出的人物侧写,俯拾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