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君执(霜降)
前言
终于下手写了一篇古代长篇,汗,感觉不是普通的别扭。在学校时的古文就没让老师愁眉舒展过,平日里说话也被批草根到不行,所以古代文,尤其是长篇,足以让我望而却步。每每写着写着脑筋就开始抽筋:古人是这样说的吗?是吗?是吗?
不过不管怎样惨不忍睹也好,终于还是爬完了,别人的一小步就是我的一大步,自我拍掌鼓励一下……
这个故事的想法来自一年前看的日本小说《无影灯》,写那本书的作者总是写些婚外恋、中年变态大叔之类的故事,所以虽然他蛮有名气,但我却一直对他印象不佳。不过那时对日本文学颇感兴趣,再加上一位熟人偶尔会看他的书,我便胡乱挑本比较顺眼的借回家了。哪知一看之下那个心潮澎湃啊——为什么一个大男人写的男猪都如此酷帅有个性呢,我也要写我也要写!
没错,情节还是带着日本人特有的变态,不过作者的笔触不是普通的细腻,再加上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男主角,让我当即推翻了对这个作者的恶劣印象。只是,后来再去看他的其他作品,还是看得泪奔,为什么又是中年变态大叔?拜托你写点正常的好不好……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我想写一个与《无影灯》中男猪在某一点上相似的男主角,便把原本想写成短篇的设定挪用了来,就有了这篇文。
PS:后来在某个书摊上发现了那本书,应该是盗版的,破旧不堪,猜猜书名被改成了什么?
——《白衣的变态》。无语……
楔子
滁阳城外——
正是忙碌的早晨,高挂的日头映出路上金色细小的飞扬尘土,驿道上除了平日常见的步行入城的普通百姓外,策马急驰的大汉也反常得多。守城的官兵却已习惯了这几日的情形,任由腰悬兵器的各色人等自由来去,只要不在他们眼皮底下亮出家伙就好。
这种情形下,城门一辆正缓步进城的马车就显得又慢又占道。后头的五骑劲装汉子看得不耐烦,其中一人一扬马鞭,胯下的骏马嘶溜溜一齐由马车旁边驰过了。
仗着骑术清湛,本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那拉车的乡下瘦马哪见过这种阵势,受惊之下差点就要往另一边进城的百姓群中冲去,幸好车把式熟练地勒住了马,惊魂未定地望着这群带着家伙的劲装汉子,不敢出声。
率先驱马进城的那人见状也勒马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兴许觉得是小事一桩吧。
未打招呼就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汉子回头抱拳,应付式随意地道:“爷们心急惊了你的马,勿怪。”
车把式哪能说出什么话来,傻愣愣地也跟着抱拳讷讷应了几声。待大汉的马蹄声远去,城门的人流又开始移动,车后的帷幔才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眼角微挑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定定地瞧了那群劲装汉子远去的背影半晌,回首问道:“师傅,这就是你说过的江湖人士吗?可没有那么横行跋扈呀,客客气气的。”
害她在被纸糊住的窗上戳了两个洞,想瞧瞧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呢。嗯,待会儿下车时可得动作快些开溜,省得赶车的大叔发现那两个洞。
端坐车内另一头的老人闻言,不紧不慢地在车内横柱上敲敲烟杆,“要横行跋扈也得看看是在谁的地头上,滁阳城好歹是天下第一庄的所在地,人家是出了名的和善乐民,总不好在这落个‘纵马扰民’的名声吧?”
“这‘第一城’、‘第一堡’、‘第一庄’怎的忒多,”她扮个鬼脸,“好不容易来个大点的地方,除了马多了些,瞧起来凶神恶煞的人多了些,一路上没有半点有趣的事情发生,你还说什么‘江湖无处不在’呢!”
江湖啊……老人神情幽远地一笑,烟杆习惯性地又在车梁上敲敲。
“眼下正好亮了些,师傅来瞧瞧我画的这人!”
他神情一变,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高深表情变得比苦瓜好不了多少,勉为其难地瞧了一眼自己所谓的弟子用墨晕在纸上的一团事物。
阳光从车窗上的两个洞照射进来,纸上那人俨然是方才惊鸿一瞥的江湖草莽,不耐的眉鼻栩栩如生,浓淡相叠晕出的气色很有技巧,如果……她用的丹粉不是靛青的话。
“师傅?”瞧见老者凝重的神色,她见怪不怪地抚上下颌,“又弄错了吗?那这张该归为‘钟馗捉鬼图’呢还是‘仙翁醉酒图’?”
“……钟馗。”青面凶目,不是鬼是什么?
第一章
江湖,多让人心潮澎湃的一个词呀。
无数技艺初成小成大成乃至无成的青年人带着满腔热血出道,开始了制兵器取名号斩妖除魔或戮仙屠佛、顺便进山洞寻找绝世兵器或武功秘笈之旅。当然,前提是你确定你已经踏进了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前辈高人流传下来一句意味深长的“江湖无处不在”向来被喜欢装深沉的菜鸟侠士奉为金科玉律,抱臂持剑面对夕阳吟出时还要做出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沧桑状。
可是,当你狂奔了两条街擒住的“邪魔歪道”最大的恶名不过是摸了王二嫂五枚铜钱,步步为营探入“宝洞”的结果只是惊扰了二愣子和春花妹的好事时,有脑子的人都该懂得质疑一下这句话的真实性了。
那么便问人吧,江湖到底在哪里?
若不幸问及滁阳城的小贩,他会给你两记大白眼,“江湖就在额家后院,七两北菜泥叨底埋唔埋(七两白菜你到底买不买)?”
江湖就在滁阳城,这句话江湖上恐怕没有人敢否定,皆因滁阳城有个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庄”的枫晚山庄。在上一代的江湖中,枫晚山庄不过是正道的“四大山庄”之一,只是到了这一代,才博得天下人心服地冠上“天下第一庄”之名。
这一代的庄主夫妇可谓正道侠士的典范,尽管如今双双已过五旬,开始淡出江湖并已将庄内事务交与独子打理,他们年轻时的侠行义举仍在江湖上流传,滁阳城也成为江湖人士往来频繁的武林胜地。
又因了庄主夫妇素来不喜惊扰普通百姓,滁阳城中民众并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般敬畏江湖人士,看到江湖人士可说是当作吃饭买菜般平常了,甚至连书画铺都会挂了枫晚山庄几位主事的画像供千里迢迢赶来滁阳城寻觅江湖的菜鸟们瞻仰,譬如这位——
“这画上便是庄主夫妇吗?果真是宽仁慈厚又正气凛然呀。”
正背对着店门整理卷轴的伙计闻言,连忙回身笑道:“见过的大侠们都是这么说,小店还有其他人的画像,公子你——呃——”眼前这位是姑娘吧?
正在看画的年轻人对他一时的错愕并不以为意,男子袍服宽大的袖子一抬,指着另一幅画问道:“这位姑娘又是谁?可是枫晚山庄的大小姐?”
“那倒不是,不过地位也差不多了,她是当年与庄主情若手足的云天大侠的千金。云天大侠身世飘零,当年与庄主联手重创刹血老魔不幸身亡后,其妻哀恸之下产下遗腹女婴便香消玉殒了。庄主便把云小姐收在膝下,今年初与少庄主订下婚约,也等于是半个女儿了。云小姐的眉目虽然没画上去,但光那身姿气韵便已令人为之心折。据亲眼见过云小姐的人说,其容貌更是呃——”
本正滔滔不绝的伙计突然想到什么,舌头再度打了结。糟糕,他一贯是向男客宣扬云小姐的花容玉貌,女客则轻描淡写引到其他画像去,毕竟女人的嫉妒心可是很可怕的,可是这位——
年轻人受教地点点头,面上并无丝毫不悦之色,“如此这位定是少庄主了,枫晚山庄倒是尽出俊朗之人呀。”
“那……那又不是了,这位是庄主义子莫远少侠,现任山庄大管事,更为本年江湖十大青年才俊之一,各世家名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怎么不见少庄主的画像?”年轻人打断伙计的话。
难道又弄错了?伙计瞄瞄年轻人的一身男装打扮及随性扎起的发束,压下疑惑回答几乎每个客人都会问及的问题:“少庄主素来不喜在人前露面,姑……公……客官您若想一睹少庄主面目,可等候三日后少庄主的二十一岁生辰。”一连结巴了两次才换了个客栈小二对客人的称呼,书画铺伙计有些自贬身价地恼怒。
偏偏眼前这人女貌男装,若说是学人女扮男装的话,这胸前……唔哼,虽然很平,但还是看得出曲线的,一般人不是会用布裹一裹的吗?罢了罢了,做生意要紧,“客官您中意哪幅,小店可替您收起来。”
被人一问,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击掌笑道:“不是,我是来买些丹粉的。”
伙计面色微垮,暗暗惋惜自己浪费掉的口水,好在年轻人各色上好颜料都要了不少,生意总算没白做。
付了银子后,年轻人要了笔墨,在放置丹粉的小木盒上挥笔写下盒内丹粉的名称,手势潇洒,应是画师书匠之流。
见伙计目露讶色,她一笑解释:“小小习惯而已。对了小哥,你说三日后是少庄主的生辰,敢问是人人都可见到他的吗?”
“客官有所不知,枫晚山庄有个传统,长子二十一岁生辰时便要有个羿射仪式。据说山庄是前代某个退隐将军所建,仪式用意大概是要后人不忘先人出身吧,现今倒是成了一桩江湖盛事。普通人是不能进枫晚山庄见到少庄主没错,少庄主却是要出山庄射这支箭的。”
“仪式地点是在……”
“自然在城中最高的连湘阁了。”
年轻人闻言,目露古怪之色,半晌才笑道:“多谢小哥,我算是长了见识啦。”
“客官是住在哪里,小店可差人替你送去。”见她瘦瘦小小的要提这么一大包东西,伙计忍不住道。
她想了想,点头称谢。
“是要送到……”
“连湘阁。”
连湘阁是一间酒楼。
既然身为小江湖,滁阳城便免不了有江湖帮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事情发生,但在滁阳城却不会瞧见掌柜小二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客栈老板捶胸顿足哀叹又损失多少桌椅碗碟的场景。架可以打,东西可以砸,银子却是不能不赔的,而赔多少是客栈老板说的算,想讨价还价?上枫晚山庄说去吧!
而连湘阁又号称城中最大最高又最有背景的酒楼,因此能在连湘阁打得起架的,也多是叫得上名号的帮派,小鱼小虾动手前得先掂掂钱袋。
就说上个月吧,四川唐门几个弟子与苗疆地区小有名头的五毒门一干人等在竹间狭路相逢,一场口水战便从你说我用毒老套,我说你下蛊低俗开始,演变为肉搏上阵。
一得知是用毒高手干架,平日里听说有人打架便端板凳倒茶水嗑瓜子看戏的酒楼伙计立马跑了个精光,可两派人马还是不敢用毒针毒粉这类易伤及无辜的招数——顾忌着枫晚山庄哪。
于是只好在视觉上大做文章,这不,竹间老大一面墙都被毁了,抬出酒楼门口的人只有一个——隔壁梅间被从头上飞过的一条死蛇吓晕的林家主母。
柳老板的算盘一摇,竹间那面墙上不知哪个无名画师的涂鸦便成了前朝某某居士的画作,最终得出的数字让两派前来结账的人脸都青了,就同那面墙如今的颜色一样。
柳老板大笔银子进了袖袋,将墙重新粉刷,不知上哪找了个不知名的老画师依图为墙恢复旧貌。有好事者便问柳老板为何不请个名家,也好配得上连湘阁的地位,柳老板微微一笑,“此言差矣,怎能为一面随时会出事的墙花费功夫呢?”
将“工夫”二字换成“银子”便是他的真实之意,闻者无不汗颜,暗忖柳老板能置下这滁阳城最大酒楼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日后——
竹间临江的一面窗从内推开,一人探出身子往下一望,不由吐吐舌头回身笑道:“师傅,滁阳城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呢,那些江湖人也真怪,巴巴跑来瞧人射一支箭,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一身淡蓝男装,长发也如男子般束起,脸上脂粉未施,圆润的唇形却不掩女貌。本是突兀古怪的装扮,只是她眉间的安然之色让瞧见她的人也说不出突兀在哪了。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人微微一笑,“这就是江湖。”
烟袋一放,他起身伸个懒腰,“该开工了,烟儿,拿丹粉来。”
原烟波摸摸肚皮,“师傅,你可以抽一袋烟便当早膳了,我可不行,待我叫小二哥送些吃的来。”
她拉开门,见廊道上空无一人,不由讶道:“奇了,今早怎么没人呢?师傅你等等,我上灶间瞧瞧。”
梅间,菊间……一路走下去,竟都是空的。她心下微诧,但也不细想。
下到二楼时,隐隐可闻楼下人声鼎沸,她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朝小二哥曾告知她的偏僻楼道走去。小二哥说那里很少有人走动,不过今日不准了——
原烟波停步瞧着缓步上楼的素衣男子,拿不定主意是下去还是躲开。
“借过。”犹豫间男子已近前,轻声道。
他一袭素面长袍,未携兵器,瞧不出是普通客人还是江湖人士。
原烟波侧身相让,双眼习惯性地瞧向他的面部。那人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头微侧,并未全束起的长发更加模糊了面容,步履却仍是那般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这人……好没存在感呀。师傅说过,江湖上几乎人人都想扬名立万,努力显示自己的卓而不群,会刻意隐藏气息的只有杀手或是贴身护卫等人……且慢再想,先填饱肚皮先。
不好冒险再下楼,便在二楼小灶房抓了两个隔夜馒头。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嚷什么“箭”、“少庄主”的,她一击掌,“原来今日便是那什劳子少庄主射箭的日子呀!”
难怪会没客人,枫晚山庄想必将酒楼都给包下了。
唔……
“不看白不看,先去占个好位子,师傅您多等一会吧!”
连湘阁临江一侧的大街上,各路好事者早早已聚起翘首以待。待到日影东斜,明亮又不刺目,正是射羿的好时辰,连湘阁顶楼数代重修的羿台上出现人影,街上又是一阵骚动,无论是专程赶来观礼的江湖草莽,或是只想趁热闹大赚一笔的本地小贩,情不自禁都伸长了脖子。
连湘阁不愧为城中最高处,普通人望过去只能辨出衣物服色,容貌皆模糊不清。好在江湖中人目力俱佳,城中富商更是置了西洋目镜,此等距离还不成问题。当下便有人“啊”的一声叫出来:“少庄主长得真俊呀,剑眉星目,丰神俊采,江湖上传他容貌不佳故鲜少现人,看来是无稽之谈。”
他这番话立时换来周遭一片哄笑声,左侧一个衣鲜亮丽的富商放下目镜,面带不屑之色道:“兄台怕是初来鄙城吧,想必也没有什么江湖历练,连枫晚山庄大管事、庄主之义子莫远少侠都不识得。”
受他讥诮的青年确是初出江湖不久,当众出了洋相也不敢声张,只心下暗讶:连一介管事都是如此人物,少庄主更是不知怎样了得。
忽听富商之中有几人呼道:“少庄主出来了!”连忙凝神细看。
连湘阁的羿台建在中部,略凸,两边各有一雅间,比楼下梅兰竹菊不知又高级了多少,非名门望族不开设接待。可如今左手边冷月阁正对着羿台的湘竹窗上,扬州绣神房氏的纱绣赫然被人戳了两个铜钱大小的洞。
原烟波小口撕咬着手上的白糖馒头,不时从洞中瞄瞄羿台。她记性极佳,当一锦衣贵气男子出现在羿台上时,就已认出正是在书画铺画像上看到的庄主义子莫远,不由打了个呵欠,小声抱怨:“怎么还未开始呀?”
刚一眨眼,羿台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人。她一怔,凑近窗孔细看,背脊一阵无发凉: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不会是鬼吧?
那人长发未束,遮挡了大半张脸,身形与莫远相仿,身上袍子也与莫远的同色,不知为何后者显得流光溢彩,贵气逼人,他却平平黯淡了许多,就如莫远的影子般。
原烟波看了半晌,仍不能确定是那人的身手太快,无声无息地上了羿台,抑或他太没存在感,在台上站了半天都没被察觉?
不管怎样,与枫晚山庄大管事同台出现,也该是个要紧人物,说不准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难怪会于众人之前独自上楼。她拍拍手上的面包屑,拉过一张太师椅好生看戏。
楼下声波突然喧嚣了几分,少庄主出现了吗?她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左看右看,羿台上仍是那两个人。
忽见那“侍卫”从莫远手上接过了什么,圆眸不由睁大了。不……不会吧?
他从枫晚山庄大管事手中接过的,是一张长弓。
这个气息淡得如影子一般的素袍男子竟就是今日的主角。
一条大街的人潮霎时鸦雀无声,是惊愕,也是紧张。从男子指尖触及弓柄那一刻起,莫名的紧张感便袭上众人心头。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冷月阁里偷看的人惊愕过后,露齿一笑,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相貌、相貌,比起看也看不懂的羿射,她对这个少庄主的容貌更感兴趣。
素袍男子一直侧身对她,额前缕缕长发令他的轮廓飘忽不清。倏地,修长双指搭在了箭弦上,男子抬眸举起了弓,众人屏息静气——
他突地一顿,微乎其微地偏脸朝冷月阁望来。
被发现了?原烟波直觉后退,随即又倾身向前——名门正派又能拿一个小小画师怎样,看戏要紧——啊,可恶的风!
半散长发流云般拂过那人面部,也让众人错失了看清这位低调的少庄主的机会。他身侧,裣手肃立的莫远身上的衣物却是波纹不起。原烟波尚未来得及疑惑,那人已撇脸,右足微斜,未见作势便拉开了那张大弓,天地间沉凝感又起。
日头慢慢移上连湘阁檐角,众人的心情也随着那日头渐渐拉紧。日光照进冷月阁那两个小洞一刹那,她直觉眨眼,弦上的箭便不见了影踪。耳边听得楼下整齐划一地“啊”了一声,已有好事的轻功高手踩过江面到对岸追寻那箭影去了。
素袍男子将弓交与莫远,裣袖低了头,如来时那般不声不响地离去了。从头至尾不发一言,更别提对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说上一些场面话,颇有几分那支像是在日光中消溶了的默箭的味道。
就这样?冷月阁里的人重重叹了口气,不再理会羿台上莫远出面邀众人至连湘阁中就座,她翻坐回太师椅中琢磨:连众人如此关注的羿射仪式都这么没看头,看来江湖也真是无趣得很,倒不如与师傅流连在乡村野陌。城镇里就连馒头咬起来都不及乡下包子亲切。
话说回来,总觉得忘了什么……目光溜了一圈,落在桌上油纸包起的馒头上,她一击掌,“是了,师傅还在等我呢!”
怕师傅怪责起来麻烦,她揣了馒头匆匆下楼,也未注意下头骚动,堆起笑脸便推开竹间喊道:“师傅——”
声音戛然而止,入目只见一个陌生男子紧贴在老画师身后,腰间玄色衣裳隐隐****。她神色未变,又笑道:“原来已有人给你送早膳来了呀,我这就把馒头还给小二哥。”
抽身欲关门,耳间听得那三十余岁的男人阴声道:“站住!”
她一顿,脑中飞快思索,身后却已抢进几人,其中一人沉声道:“阁下有何指教尽可冲着枫晚山庄来,何必为难与此无关之常人?”正是枫晚山庄大管事莫远。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刹血门中人做事只求效果,不理他狗屁廉耻道义。谁不知道枫晚山庄最在意平民的性命,现下我有这个画师在手,就瞧瞧你们是真仁义还是假仁义。”
“刹血门”一出口,在场的江湖人士都变了脸色,对枫晚山庄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令现任庄主名声大振的,正是二十几年前与其义兄联手诛杀刹血老魔之事。说是“老魔”,其实当年也不过比天赋异骨的庄主长余岁,只是因使用邪门方法使功力短时间内突飞猛进,才得了老魔之名。眼前这自称血刹门的人若真是刹血老魔徒众之流,只怕在场的正道人士无几人可制得住他。
“你是刹血老魔何人?”一直安静地被人挟持的老画师突然出声问。
“看来师伯真是名声远扬呀,连你一个糟老头子都知道他。”玄衣男子又是嘿嘿怪笑,按在他背后心脉上的手紧了几分。
老画师恍若未觉,巡视的眼对上原烟波,突然微微一笑,“烟儿,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
“师傅……”
她心一惊,随即听到他朗声道:“各位,一定要替我诛杀此人!”话音未落,一直握在手上的铜制烟杆尾端忽地一亮,反掌便向那人已有伤在的腰部刺去。
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急闪之下腰间仍是给他划了一道,大怒,手上发力,老画师未来得及哼一声便向前软倒。
“师傅!”原烟波失色冲至他身边,怔怔跪下。
另一边玄衣男子已给几人围住,仍是面无惧色哼道:“当爷爷怕了你们吗?现下正好拿你们试试爷爷刚练成的功夫!”
当下跃身忽东忽西,与其中几人都对了一招。众人只觉他手上有一股粘劲,稍不留神便要被吸过去一般,想起刹血老魔的传言,心下都是一凛。
玄衣男子这么一试探,知道方才几人的功力都不及己,精神不由一振,嘿嘿笑道:“待我用祖师爷的功夫把你们给‘吃’了!”
未及说完,眼前一花,一个素袍男子悄无声息地欺身上来。他对这男子颇为忌惮,慌忙闪身暗忖:原以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庄主也不过是一个草包世家子弟,想趁今日擒了他让枫晚山庄在天下人面前出个大丑。谁知自己的刹血心法竟吸不住他,反而被他手刃伤了一记……师父说过刹血心法可化天下不同源之内力,今日又是何道理?
不敢硬碰,眼角瞥见怔怔跪在老头尸体旁的瘦小身影,虚晃几招跳出包围圈擒住那小画师又故伎重施,如影随形跟着他的素袍男子见状果然停了身形。
莫远暗暗叫苦,方才一时疏忽竟忘了先遣离这小画师,瞧她握着她师傅的烟杆怔怔傻傻的模样,不知是打击太大还是吓坏了,更别提见机脱身了。下意识瞥向身边的素袍男子,见他垂眸敛目,一如往常不关己事的样子,他咬咬牙,再度朗声主持大局:“阁下别尽使这种卑鄙伎俩,有什么要求尽管放话!”
玄衣男子正欲开口,忽听身前的人缓缓道:“你杀了师傅……”
腰间陡然又是一痛,今日尽碰上些疯子!他一掌拍向那小画师胸口,力道却因同一部位受创数次减弱不少。情知再难支撑下去,一拍之下便倒飞出窗口。
这一下变化兔起鹊落,竟无人来得及阻拦他。还是莫远率先反应过来,吩咐几人远远跟过去,自己留在原地沉眉,今日大意令两个无辜之人丧命,庄主那边难以交待了……正想着,眼角突然瞥见小画师的身体动了动,竟自己爬了起来,他不禁又惊又疑。
小画师扶着桌子站起来,反手抹去唇边血迹,一动之下,怀中物事滚落下地,她看了半晌,方迟钝道:“师傅的早点……”
原来是馒头替她挡了那掌……莫远疑虑全消,见她摇摇晃晃朝门口挪动,手上还紧紧抓着那带血的烟杆,想起这小画师方才激烈的举动,连忙挡住她,“这位兄台,我已派人跟住那人,兄台当务之急乃疗伤,此仇可来日再报。”
“报仇?”原烟波迟钝地抬起头来,沾血的唇更显嫣红,女态毕露,她迷茫一笑,“为什么要报仇?”
“可你方才……”
“哦……”她甩去手上烟杆,“那是我一时忘了,师傅说过要记住他说过的话的。他知我杀不了那种江湖人,他说过即使报了仇人也不能复生,只要我过得好就行……不,我不报仇。”
此言一出,始终束手一旁的素袍男子终于抬头,缓缓、缓缓地看了她一眼。
莫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片刻才道:“如此……便请兄……姑娘先至枫晚山庄养伤,等稍后一并处理令师的后事……”
“师傅还说过,人死了便是一具臭皮囊,不必执着。我不去枫晚山庄,我讨厌江湖,”她顿了顿,斩钉截铁道:“很讨厌!”
“如果说枫晚山庄能帮你灭了刹血门呢?”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阻了她离去的脚步。
原烟波转向那素袍男子,慢吞吞道:“灭了刹血门……连同方才那人?”
素袍男子长发半遮,并不看她,只微乎其微地点点头。
“多久?”
“半年之内。”
“清弟!”莫远闻言惊诧,不明他为何说出这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承诺。
“如此……”原烟波略一沉吟,爽快决定,“好,我便到枫晚山庄!”
楼下惊呼声突起,莫远一愣,方想起下面还有玄衣男子的同党。
那些同党此时只余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未被擒住,正瞪着眼前的包围圈怒道:“奶奶的,你们再不让开,莫怪少爷我手下不留情了!”
早就躲上四周楼宇的富商中有人用西洋目镜观望战局,其中一人惊道:“这个魔头方才便站在我身边!”他所看到的正是观箭时将莫远错以为是枫晚山庄少庄主,被他耻笑的年轻人。
“你说谁呀?”旁边突然一人道,富商闻言转头,上一刻还在目镜中的脸孔赫然就在眼前。
“我方才上茅厕没赶上好戏……咦,兄台,你怎么像见了鬼似的?”年轻人目光一转,喜道:“有人打架?太好了,待我上也!”不分青红皂白便兴致勃勃跃入场中。
年轻人与那仅余的刹血门同党交换了几招,周围便有识货的人又是几声惊呼:“绝命掌!”
“无相神功!”刚下得楼来的枫晚山庄一行人面面相觑,都忖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正道邪道久未露面的老江湖的徒子徒孙都跑出来了。
待场中两个年轻人分开站定了,竟是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两人显是与围观的人一般吃惊,随即喊出声来——
“大哥!”
“显弟!”
在场正道中人无不叫苦,暗想一个会绝情老人独门功夫绝命掌的人都已纠缠不清了,另一个身怀天山神尼的绝技无相神功的竟又是他弟弟,若两人联手该如何是好?
场中两人旁若无人地喜极相拥,半晌,弟弟慕容显抱拳向周围人道:“小弟慕容显,这位是我孪生兄弟慕容谈,家父乃是‘神算子’慕容无间。当年家父因得罪绝情老人惨遭杀害,我们兄弟也落入他手,途中我被天山神尼所救,大哥则因骨骼清奇被杀父仇人收为徒,近日他终于得以脱身出来寻我,不料被刹血门中人所骗稀里糊涂到了这里。望各位看在家兄并未下手伤人的分上,网开一面,让我二人团聚。”
“谁知你所说是真是假!”
“没错!当年绝情老人与刹血老魔交情本就匪浅,说不准他是自愿为虎作伥呢!”有几人叫嚣出来,却顾忌着绝命掌和无相神功的厉害不敢动手。
原本显得傻里傻气的慕容显略一沉吟,肃容道:“如此,我兄弟俩愿束手就擒,以表明我们并无恶意。”
“显弟!”慕容谈恼叫,却被他制止了。
一干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莫远身上,他略感为难,不觉又望向身侧本应该出面主事的素袍男子,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只好沉脸命人将慕容兄弟点了穴。
待到将刹血门的人都带下去后,莫远抱拳朗声道:“众位都已瞧见今日之事了,鄙庄本想在今日告知诸位二十几年前的刹血门余孽近日又在江湖上有所动作,不料对方竟抢先出手。该如何处理此事还有待商榷,望各位江湖同道做好准备,彼时都能出一己之力联合将这一邪派铲除。”
江湖又要生风波了,他暗想,转身问原烟波:“姑娘可否还支持得住?”
原烟波点点头,略显苍白的唇竟还弯了弯。忽听身后有人道:“侄女请留步。”
原来是连湘阁的柳老板,平日笑眯眯的脸上如今却是一派肃容,“老夫与你师傅本是旧识,没想到他今日竟丧生此地!老夫虽然难过,仍要冒昧问一下侄女,你可愿接手完成你师傅遗作,以慰他在天之灵?”
见原烟波摇头,他黯然强笑,“想也是,侄女想必不愿睹画思人……”
“柳老板今日穿的红衣好生喜庆。”原烟波突然打断他。
这下连枫晚山庄少庄主也望过来了,身着青衣的柳老板一愣,猛然悟道:“侄女你……”
“我辨不出颜色。”她展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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