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只为君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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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七岁,长姐因貌美为恶少所夺,父不堪其辱吐血身亡。未几,母自缢于梁。九岁,隐名自愿卖身入恶少之府,欲刺之而被擒。恶少喝令铁链锁之于柴房,劳役半载,其姐冒险救之。复又潜回,姐妹二人与恶少争斗途中不慎翻烛,当夜风疾,府邸俱毁,其姐与恶少俱葬身火中。独存,为善心人送至黄画师门下,其时神志不清,行如猛兽,人不能近之。黄兄费数载醒之,复数载消其执念。”

细长的眼不带感情地停在这几行墨迹上,半晌,帷幔外的脚步声引他抬眸。一个家仆端着热茶走上这湖心小亭,漫不经心的眼扫过半透的帷幔,口中兀自喃喃道:“奇怪,少庄主人呢,方才还在这的呀。”

他默然,片刻出声道:“放那吧。”

家仆吓了一跳,目光复回到帷幔上来,结结巴巴道:“少……少庄主,您一直在这吗?”奇怪,他明明看见帷幔后没人的啊。

无人应答,庄中众人都知少庄主少言的个性,他不敢多说,连忙将热茶放在帷幔外的圆桌上。正欲离开,忽听少庄主问道:“月前管事带回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本来照管事的吩咐将她安置在云小姐所住的西园中的,但那位姑娘与庄中丫鬟相处甚欢,没几日就要求搬到后山丫鬟住的别院去了,少庄主可是要唤她?”

等了半晌仍不见回答,家仆忍不住出声:“少庄主?”

“……不用,你去吧。”帷幔后的人淡道。

“是。”他依言退下,走过长廊方敢回首望去,那薄薄帷幔随湖心的风微微翻动,卷起的幔角间或露出端坐其后之人同色的素袍。翻飞之间,那淡淡的人影竟似消失了。家仆定晴再看,少庄主明明好端端坐在那里。

“我还没老呀,怎么会眼花?”他擦擦额前吓出来的冷汗。唉,始终不能习惯少庄主给人的神出鬼没的感觉。

亭中之人坐姿未变,掌心的信笺忽然无声无息地碎裂,黄蝶般随风纷飞入湖中。他的眼跟着碎纸望向后山郁郁葱葱的树影,淡漠的黑眸读不出情绪。

“……即使报了仇人也不能复生……不,我不报仇……”

难怪……

枫晚山庄虽说是位于滁阳城中,其实离热闹的市镇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外人想由滁阳城进入山庄,须得经过一段人迹罕至的山路。又因庄中丫鬟多来自滁阳城的平常人家,她们的住处也安排在离进城道路最近的后山,方便她们余暇时回家探亲。

午后小憩时分,距主人居住的正院尚有一段距离的廊内,一反常态的欢声笑语。

“烟波,一会给小玉画完像,替我画张兰草样吧,上次我将你画的牡丹绣在鞋面上,我爹娘见了都赞不绝口呢。”

“去去去,怕是你那个王秀才赞不绝口吧!别扰了烟波给我画像!”小玉一瞪眼,连忙又回眸端坐,朝原烟波露出自以为最端丽的笑靥。

“你央着烟波画这粉画儿还不是为了你的大牛哥!”

两个丫鬟一相互揭底,引得回廊内做女红的丫鬟们都笑起来。小玉飞红了脸,再也不顾什么端不端庄,跳下石凳便去追打那丫鬟。

原烟波眼疾手快,沾了朱红便要去晕小玉面上那瑰丽的红霞——

“烟波,沾错啦!”身后帮忙监督的秋红连忙挡住她手中那黛青的笔尖。小玉闻言回头,连忙冲回来坐好:“烟波,慢点慢点,我不再乱跑了,你瞧仔细了再画。”

“差一点又要变成女鬼图了!”

“这已经是第四张了吧?”

众丫鬟又是纷纷取笑。月前随少庄主和莫管事回庄的这个画师徒儿,花草人物描得惟妙惟肖,偏生就是有这不识颜色的毛病,闹了几回“绿叶红花”的笑话。画人若是墨画还好,粉画一不小心就变成青面獠牙,要不便像猴儿的屁股。前段日子她把以前分类的“钟馗捉鬼图”和“仙翁醉酒图”翻出来给众姐妹看,把大家乐得都笑翻了过去。她又喜男装,头发似男子般简单束起,明眸圆唇偏又难掩女貌,好生古怪。原本将她当贵客对待不好取笑,混熟后又喜爱她爽朗的性情,也不觉得她那身装扮空兀了。

“大功告成!”原烟波突然掷笔笑道。

众丫鬟都围上来细瞧,啧啧赞叹。

她瞧见秋红静静杵在身后不做声,便弯眼凑近问:“秋红,给你画个像或是绣样可好?”

秋红摇摇头,“我爹娘又不在滁阳城,做了这些玩意也无人瞧。”

“那……”烟波一拍手,“可以托人送信给他们呀,以前我在乡下的时候,隔壁的大嫂收到她儿子的家书总是眉开眼笑的。”

“真的吗?”秋红眼一亮,“烟波你能替我写吗?”

“那有何难。”

小玉听到这边的谈话,语带钦羡道:“会写字真好。”

“我可以教你们呀。”她随手写下一个“玉”字。

其他丫鬟也被引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正嬉闹间,一群劲装男子行色匆匆地从回廊边经过,众丫鬟都静了下来,待到他们消失在月形拱门后,小玉才出声:“少庄主与大管事回来了,这些人又要多起来。”

“他们回来了吗?”原烟波漫不经心道,一个月前那两人将她带回枫晚山庄后,听说便出庄去了。去做什么她倒不关心,反正就是那些江湖勾当。

“你不知道?几天前就回来了。烟波你真该仍住在西园的,不然真是什么事情都不知。”

她吐吐舌头,“好劳驾庄主和夫人隔三岔五地前来探望?免了免了。”

她入山庄,只为找个地方等那少庄主实践半年之约,并非做客来着。谁知刚入山庄便受到听闻早已隐居的庄主夫妇的频频“关爱”,叫她大吃不消。

见过烟波在庄主和夫人面前唯唯讷讷模样的丫鬟都掩了嘴吃吃地笑,“大家都敬庄主德高望众,倒没有人像你这样怕他们如老鼠见猫的。云小姐算同辈人了吧,你为何也不爱与她作伴,偏来找我们这些下人扎堆儿?”

“你们云小姐太美了,又文武双全,偏生个性还一本正经,我不好与她嬉笑,哪像同你们在一起这般自由自在呀。”原烟波随口道,一边为秋红拟家书,忽听静性子的秋红小声问——

“那少庄主和莫管事呢,你觉得他们如何?”

她闻言抬眸,瞧见这小姑娘飞红了脸,心下便有了计较,故意慢吞吞地说:“莫管事人嘛……”

半数丫鬟都屏住了气。

师傅总说她不晓事,要她看呀,这里的丫鬟比她更没心机。

“……自然是玉树临风,武功高强又贵气逼人了。”露齿一笑,毫不悭吝地将众位姐妹的梦中人大大称赞了一番,“倒是你们少庄主好生奇怪。”

“我刚进庄时,还把少庄主与莫管事弄混了呢。”一个丫鬟插嘴。

“对呢,我也是。”

“我到现在连少庄主长什么样儿都没瞧清楚。”

“少庄主总是神出鬼没的,明明方才没见到他,一转身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待在那儿。”

“听老刘叔说,少庄主幼时就如莫管事一般招人喜欢,越大反而越静了。”

原烟波兴味地听着丫鬟们的议论,望着回廊外略显阴霾的天色,吟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烟波,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江湖第一世家的继承人,也该如诗中的少年那般意气风发、锐气逼人才对吧?那日见到的素袍男子却刻意隐去自己的气息,甚至不喜他人觑见自己的面目,非奸即盗呀。师傅,江湖确如你所说有许多不可解之事,烟儿却失却了兴致,只愿能像从前那样与你相伴于乡野,师傅……

午憩时间已过,丫鬟们都回正院做事去了,她抱起画具沿着野外小路回后山别院。

夏末的芒草萋萋,与她身上的男袍边角相依相挠,煞有野趣。只是片刻之后,落在怀中画帛上的水滴却令唇畔浅笑变成了苦笑,这时候便嫌枫晚山庄占地太过广褒了。她将画纸护在怀里,瞧见前方有个小亭,连忙加快脚步,恰在大雨落下之前闪进亭中。

“原来山庄建成三步一亭、五步一榭便是这个道理啊。”逃过一次水劫,原烟波不由眉开眼笑。眼角不经意觑见素袍闪动,冷不防吸了口气——赫!

“你……原来就在这呀……”

枫晚山庄的少庄主如一个月之前的素袍长发,闻言微微颔首,仍负手瞧着亭子外的雨。

“神出鬼没,果真神出鬼没……”她低喃,向旁斜开了几步。倏忽亭外一阵风起,怀中一张习字帖不察翻落,直冲素袍男子飘去,她眼看着他伸出两根细长手指拈住了那张纸,连忙笑道:“多谢,那是我掉的。”

他却没有还她的意思,额前长发闪了闪,垂眸凝视纸上字迹半晌,他徐缓道:“在下夏晚清。”

原烟波下意识瞧了瞧左右,无人,方才确定出声的是眼前之人。师傅说过,欲知他人之名,应先报上己方名字,他是在问她的名字吗?

“我叫原烟波。”

“原姑娘,你在教丫鬟识字吗?”

“呐。”她随口应道,一径盯着他遮掩了容颜的半散长发,指尖不由痒了起来。

好想把那碍事的长发拨开啊,她跟着师傅学画山水鸟兽,但最喜揣摩人的相貌,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遮掩容貌,况且她好奇这位少庄主是何模样已有一段时日了。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原姑娘教授时适可而止。”

夏晚清的声音就如他的人般平平淡淡,却足以拉回她的遐思。一愣之下,原烟波不怒反笑道:“莫非少庄主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恨呀可恨,她自小着男装,又跟随师傅学字作画,自不受那些世俗偏见束缚,但也不喜别人以这些迂腐之辞做文章。

“我只知无知者幸。”

什么意思?些许的不满被疑惑取代,原烟波张口欲问,却瞧见夏晚清衣影飘动,竟闪身入了雨帘之中。她瞠目呆了半晌,喃喃道:“师傅,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奇怪吗?”莫远、云小姐等人明明就很正常呀。

“无知者幸、无知者幸……突然觉得很耳熟耶。”是谁说过了?师傅吗?他总是敲着烟杆指着她叹息:“你呀你,往后真不知谁敢娶你,这一点倒是不如哪些无知妇孺。”

她识字,却从不觉得嫁人好,只觉得能与师傅这么相依为命下去倒也不错。来到枫晚山庄才知同龄的女子大都有了意中人,小玉有大牛哥,还有什么王秀才的,可若她们都像她这般能吟四书五经了,意中人还会是意中人吗?

女子无才便是德呀,凡夫俗子始终是这般信奉的。如此说来,还不如小玉她们单单纯纯地喜欢一个人来得欢喜……

“原姑娘。”

低低沉沉的嗓音蓦又响起,她霍然转身,那素袍身影不知何时竟又回到了亭中,仍是那般侧身而立,像是从未离开过。

这人……好生鬼魅。她瞪大双眼,觑见他只手递来一把油伞,泛白的指节在黄桐色的伞骨上分外刺目。

“多谢。”原烟波两颊微烧。他冒雨出亭是为她取伞吗?实在看不出来呵,惊人的是正院离这半余里,这人的袍上竟滴水不沾。

呜,师傅,烟儿知错了,江湖真如你所说的尽是高来高去的恐怖人物。

“原姑娘,今晚能否前来寒霜院一叙,在下有事相商。”

咦?她哑声望去,却只来得及捉住雨中一抹剪影。等等……她还未答应啊!

蓦地,以前背着师傅偷看的********中词句跃进脑中:月上墙头无人时,张生夜半会莺莺。眼珠四处瞄瞄,无人,容她偷偷胡思乱想一会应该没关系吧?瞄见手中的竹伞,心头又像蚂蚁爬般痒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好想瞧清楚这个晦暗的少庄主是何模样啊!

当晚——

寒霜院到底在哪呀?绕了大半天后,原烟波终于停步,好烦恼好烦恼地蹙起眉头。进山庄月余,前半月用于养伤,后半月便搬到丫鬟住的别院,仅是休憩时间与她们聚在一快取乐,根本没想过要熟悉正院的地形,这几重回廊绕得她头好晕……

几个提着风灯的家仆迎面走来,见了这个爱笑讨喜的小画师,只当她又来找丫鬟们耍乐了,皆友善地朝她笑笑。

原烟波胡乱地笑回去,待他们走过了才下定决心地击掌,“不成,这次定要鼓起勇气问路!”她果然是太嫩了,被年轻男子一邀约,平日爽朗的性子都畏缩起来,连向家仆问路都犹犹豫豫的。

主意一定,便要回身追方才那些家仆,眼角闪过一丝淡影,令她硬生生煞住了脚步。

夏晚清?有这么巧吗?

她使出在乡野练就的灵活身手翻出矮栏,轻便的男子衣裳免去了被绊跤摔个狗吃屎的下场。

“少庄主。”置身于花间的淡色身影果真是夏晚清,她出声轻唤。

那人闻言抬头,额前的长发在月光下摇出如云丝影,害她心一跳,以为这回终于能瞧清他的真面目了,他却很快又低下了头。并未如女鬼般夸张地披头散发,偏生丝丝缕缕地飘就是能模糊了别人的眼,看不清他的样儿。

“这儿不像是寒霜院呀,你怎会在这?”原烟波笑道,毫无忸怩之色地直直瞧着那生在女子身上笃定很美的长发,心上闪过方才惊鸿一瞥捕捉到的细长眼角。

瞧那眼睛的形状,这位少庄主不会丑到哪去呀,为何总要刻意遮掩容貌?

“……我在寒霜院候不到姑娘,猜想姑娘可能不熟地形……”

“我明白了。”她识趣打断他的委婉之辞,暗地吐吐舌头。师傅,托您的福,烟儿得以知晓与男子夜半相会的心情了,这样该够了吧,您在天之灵也可不用为烟儿发愁了。

默念完毕,她深吸一口气,展颜笑道:“少庄主,此处虽然不是寒霜院,但也不妨把话说白了吧。我知你与莫管事这一个月来都在江湖上追查刹血门之事,今日找我也必为此事。我原先已经说过了,师傅并不会强求我替他报仇,只是那****说过必要诛杀挟持他的恶人,相信以枫晚山庄合江湖正派之力铲灭刹血门是迟早的事,因此我乐见其成。但我对过程并不感兴趣,半年内,我会留在山庄静候佳音。如果半年后此事仍不成,我也不会强求,自会回到师傅与我之前居住之地,只希望少庄主铲灭刹血门那日派人告知我一声。”

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好喘,但她憋着这些话好久了。庄主夫妇的嘘寒问暖让她心惊胆战了一段日子,生怕枫晚山庄当真“爱民”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今日砍了刹血门某某人一截手腕,明日又取了哪个哪个的人头都要呈给她看。免了免了,她一介普通百姓,受不得那种血腥场面。

眼前的男子久久不言语,她试探问道:“少庄主?”

她猜错了吗?可堂堂枫晚山庄少庄主如此不合常理地深夜约她“有事相商”,商的不是为师傅报仇之事,难不成还真找她花前月下?

他的长发微动,以轻柔异常的语调说了什么,声音低得她不由倾身前听:“……如果我说,此事非要你帮忙不可呢?”

颈上的寒毛尚不及竖起,回廊上突然传来急促足音,一女子急声叫道:“远哥!”正是枫晚山庄未来的当家主母云小姐,她身边男子的未婚妻。

原烟波心念急转,反应快速地扯住夏晚清的袍角闪在廊柱暗影内。耳边听得另一男子迟疑回道:“芷妹……”

她心一紧:原来莫远也在。

虽然并非做贼心虚,不过女孩子气量小,若被云小姐瞧见未婚夫与女客夜间相见总不好……正寻思间,察觉手上衣袖被人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一愣之下不由好笑。这夏晚清还真是迂腐,白日是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眼下定又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了”。

这样一想,方才被他一句话勾起的毛骨悚然便消去了不少。

“远哥,你们回庄都不来找我,是在躲我吗?”

“芷妹说笑了,我知道了,你定是怪清弟冷落了你吧,回头我替你说他去。”

“……远哥,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明白?”

云小姐这一声问得好不幽怨,听得原烟波一个激灵。这这这……枫晚山庄少庄主的未婚妻和义兄?

果不其然,又听云小姐再道:“年初夫人问我是否愿意做她的儿媳时,我盼着你能将我俩的事告知她,谁知你竟一言不发,我……我一气之下答应了她……可我现在后悔了,远哥,我知你我都是顾及庄主和夫人的养育之恩,可他们绝非不念情理之人,我们一齐去央他们将婚事取消了,好不好?”

“……”沉默半晌,莫远方道:“芷妹,不管日后怎样,我总会如兄长般待你好的。”

云小姐声一颤,“你……你好狠的心……”

他们在那边说得幽怨,原烟波却听得冷汗直流。

她自小爱缠着师傅说些江湖轶事,又喜读些私坊杂书,对这等红杏出墙,不,红杏半出墙的段子自不陌生。平日不小心撞着了这种场景还会觉得有趣,只是……绝非在被戴绿帽子的男人也在她身边一起偷听的情况下……

鼓起勇气偷眼向身侧瞄去,暗影中夏晚清的脸模糊不清,只隐约感觉他在……笑?

先前的毛骨悚然又回来了,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何人?”兀地一声断喝,她暗叫不妙,偏偏此时身后一空,被戴绿帽子的少庄主竟很没义气地弃她而去,独留没有绝世轻功的她满身冷汗地听着莫远足音移近。师傅啊,烟儿马上就要被人杀人灭口了,我们很快又能见面……

“……远哥。”

低低沉沉的嗓音如天籁般在回廊另一头传来,莫远一震,蓦然回身:“清弟?”

不愧是天下第一庄实际掌权的大管事,一惊之下脸上立即恢复了常态,强笑道:“清弟来得正好,我与芷妹正谈到你呢。”

暗自惊疑未定地细察夏晚清半隐半现的脸,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放了一半的心。清弟武功深不可测,方才若是他躲在近侧,定不会发出声响让他察觉。

“是吗?”

“是啊,芷妹正向我抱怨你只顾着刹血门的事,都不去陪她呢。”心下微疼,故意不去瞧云芷的神色,心神纷乱之际自然更不察廊柱后某个逃过一劫的人影此刻差点赞叹出声:好一个长袖善舞的莫管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高,真是高!

“对了,你方才过来之时可否瞧见有何鬼祟之人?”

夏晚清轻应了声:“方才那边有个人影往西去了,我以为是家仆,没有在意,这便去瞧瞧。”

“清弟!”

“清哥!”

莫远和云芷齐叫出声,连忙跟上那无声无息的白影。若真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话被夏晚清擒住,那还得了!

奋力追了半程,那白影却越来越淡,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惊:清弟的轻功竟己至此!

“远哥,我有些害怕。”沉默半晌,云芷突然道。

“什么?”

“你不是说羿射那日,去寻那箭的人说清哥的箭离庄主数十年前落箭的位置不过寸余吗?”

莫远一时无言。

枫晚山庄一向以下一代继承人的射程远近预测山庄的盛衰,这一代的庄主年轻时于羿射仪式上一箭超越其父数十尺之远,后来枫晚山庄果真上跃成为江湖第一庄。正因如此,了解这段轶事的人都拭目以待夏晚清的表现。

超过,其他门派会惊异于枫晚山庄的实力而暗留戒心;不及,则少不了“将相无良种”的闲言冷语。这仅仅寸余的距离,倒真叫人无话可说了……

“这只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呢?”

若不是巧合,以夏晚清二十一载的年岁,身手已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所以我有些害怕,这次冒出的刹血门不是以短时间内令人内力突飞猛进的妖法著称吗?我记得清哥以往根本没这么可怕的……”

“芷妹!”莫远喝止她,“你胡说些什么?清弟痴迷于武学你又不是不知,他不是常常远离众人闭关苦练吗?也正因如此我才担下庄中大小事务,清弟如此专注,功力长进显著并不出奇。”

恼的是他好像真忘了自己才是少庄主,无论什么事都等他这个管事出头,这次会主动插手刹血门之事着实令他吃了一惊。想起夏晚清信口对那小画师允诺的“半年必灭刹血门”,他不由又烦恼了。

“但愿是我多想了。”云芷的声音幽幽飘进了清冷的夜风中。

回廊那头,原烟波在听得夏晚清说“往西走了”后便屏息静气地往东边摸去。月色清明,虽说不上慌不择路,但心生鬼魅,好几次都似乎瞧见淡影飘过,连忙又掉头另择出路。如此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碰到一处拱门,抬头望去,月光正洒在“寒霜院”三个字上。

不是吧?她瞪眼,一时间啼笑皆非。

算了,既来之,瞧瞧又何妨。她的性子本就随遇而安,当下便跨入拱门四处打量,略显肃冷的石设让她突然忆起其实她曾经从此处过。当时引路的家仆说是什么……关押罪人之处?

拱门外突现火光,她遭遇意外已很有经验了,身一矮便缩在院中的石桌下。

一人提着风灯由外而入,足尖轻忽无声,也不似平时在人前那般低眉敛目,长发及肩泻下,远远看去,竟似书中幽魅鬼异的女鬼。

原烟波心一跳,突然之间极不愿现身与这人相见。虽说今夜是他将她约至此的,方才还助她脱身,可忆起他接二连三的诡异之举,直觉便想离这人远远的。

射羿那日影子般沉默的夏晚清,今早为她送伞时透出一丝温柔的夏晚清,目睹未婚妻与义兄诉衷情竟还笑得出来的夏晚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大半夜跑来装神弄鬼,还让人睡觉不!”

院中那几间石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断喝,随即又有一个温和的嗓音道:“大哥,少安毋躁嘛……家兄性子直率,敢问外头是何方人士,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哼,还不是那些狗屁名门正派,跟他们客气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来放人的!”

“大哥……他们总是要商量一下的。”

“商议了一个月还不够吗?显弟,你敢说被关了一个月还心甘情愿?”

温和的嗓音不做声了。

所谓的“罪人”原来是指射羿那日相认的孪生兄弟呀?!原烟波小小地同情了一下,一个月?真够久的。

“我放了你们如何?”夏晚清的手中的风灯提高至石屋的小窗。

“少庄主?”慕容显的声音掩不住的诧异,“众位掌门人相信我们是无辜的了吗?”

他们本是江湖小辈,但身为绝情老人和天山神尼的传人,又碰上刹血门初现江湖,按规矩应由几位正道中德高望众的掌门决定是否释放他们。弄得好,他们便是征讨刹血门的得力帮手,弄不好,则形同放虎归山。

“若是如此,也不用关你们这么久了。”夏晚清低低的声音随夜风飘至她耳边,竟多了丝邪气。

石牢中的两人突地沉默了,半晌,慕容谈哈哈一笑,“我早说正道没几个好人,显弟,你还不信?姓夏的,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你们脱身之后,可去找风无痕。”

“孟婆楼?”慕容谈眉一皱。

他跟在绝情老人身边多年,对邪派的了解远胜于正派,孟婆楼却是介于正邪之间,只因其门下都是各大门派的叛徒弟子。楼主风无痕行事异常,最喜从各门派刀口下抢犯了门规禁令的弟子,偏又不肯白送人情,被他救的人必会喂下毒药替他做了一件事才会放其自由,可说是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长久以来,被风无痕控制的人也形成了不容忽视的势力。好事者称之为孟婆楼,意即里头都是叛出师门无法回头之人,就如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皆断一样。虽说是“楼”,严格而言成员其实只有楼主风无痕一人。

一直未出声的慕容显突然道:“多谢少庄主好意,同样是受制于人,我等宁可多关一段时日以示清白,也不愿为以毒要挟他人之徒做事。”

“只怕不容你们选择。”

慕容谈闻言神色一变,怒道:“你在饭菜中下毒?”

原烟波也是一惊,半晌未见夏晚清否认,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是震惊还是心寒,或许还有些许……失望?

耳边听得咣当作响,似是斩断锁链之声。慕容谈嘲讽的声音又响起:“少庄主可要护送我们出庄?”

对啊,枫晚山庄既为江湖第一大庄,断不会轻易让人犯出庄,虽然不明白夏晚清与那风无痕是什么关系,总不会公然放人吧?

正想间,令她不寒而栗的话语从那个看起来很沉默、很正派的男子口中吐了出来:“不是我,自然有另一位贵客送你们出庄,比如说……石桌下那位。”

她反应极快,身随心动便窜向拱门,眼前一花却已多了一人。

身后陡然火光大盛,夏晚清淡喝出声:“来人!”挡在她面前的慕容谈已扼住了她的喉头。

震惊啊震惊,她震惊得听不见慕容显不赞同地叫了一声:“大哥!”震惊得毫无反抗之意地任慕容谈挟着自己跃上一时间人声大作的山庄檐顶,她的眼只直直盯着那个将风灯投于寒霜院的白衣男子。

火光中,他抬起头来,妖美的长眸流露出一丝睥睨,尖细的下颌仿佛能刺痛人眼。在与火焰一道随风翻卷的长发之下,近乎没有血色的薄唇缓缓扯出一抹笑颜,说不出的妖异。

她终于瞧清了他的模样,可是为何,她会觉得愈发看不清这个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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