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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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

九 月

翻阅秋来日记,都半是伤心之句。是非日记,直诗册耳。然此番因果,本于诗里证之,诗可纪事,此外正不必多着闲墨矣。

夫诗人多穷,秋怀最苦,独对西风,狂搔短发。世无有既称诗人而少伤秋怀抱者,以余耽此,宁能强悲为欢?然而红叶新词,黄花瘦句,乃得于夜凉如水之时,与素心人两地推敲,秋心互诉,如此吟情,亦不寂寞。盖已属诗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于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递来四绝,乃读余诗而作者。句曰:

一枕西风客梦孤,招魂欲赋更踟蹰。

多应乞得鲛人泪,一字分明一颗珠。

文字无灵空不平,直从忧患写余生。

唐衢血泪文通恨,并作西风变徵声。

风雨萧萧感不休,新诗一一茧丝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尽秋来万种愁。

锦字吟残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飘零。

阿侬最怕伤心句,诗到如君不忍听。诗外更有一简,乃恐余为长吉之续,以辍吟劝余也。其文曰:

幅幅新词,联翩飞至。愁中展诵,摧我肺肝。岂君之心血,必为我呕完而后已,而我之眼泪,亦必以为君所流尽而后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躯,亦宜自爱。苦吟伤心,奈何啾啾不辍,以自囚而自贼耶?我惜君之才,怜君之遇,又有此无聊之劝,君从我言,其从此戒诗,是亦养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苍生,莫仅为一个薄命红颜,尽情抛却也。

日来风雨满城,又近题糕令节,君亦有刘郎之胆乎?东篱晚节,不着闲愁,窃恐黄花不要君诗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怀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败兴。三闾被放,泽畔行吟,一卷《离骚》,千古伤心之祖。古之人忧时不遇,孤愤难鸣,往往恣情痛哭,放志诗歌,藉彼香草美人,为身世无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只此一笔一墨,尚足听余驱遣,自诉不平。若并此而禁之,则满腹牢愁,更何从得发泄之地?又况秋馆空空,一个凄凉之我,舍此长吟短吟,有何他种生涯可资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实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于墨者在也。

余性耽吟,自是天生愁种,哀思不断,墨痕遂多。若要弃捐,除非死后。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曩已为梨影道之,而今为是言,洵彼所谓无聊之劝已。

风雨黄昏,穷愁乱撼,慨怀身世,余泪潸潸。因更赋短歌数章以示之。

秋高风力劲,瑟瑟鸣林柯。萧晨感病躯,到眼皆愁魔。忆我成童时,朋从时见过。坐间各言志,促膝无相诃。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趋承明,簪笔听鸣珂。或言襄阳贾,被服绮与罗。名缰及利锁,百口无一讹。贱子独无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书患愁多。聊复叙畴曩,为君涤烦苛。相怜莫相劝,听我毕此歌。

往岁先君子,作文如画竹。毫端挟神思,风雨时满幅。儿时常在傍,绕案惯匍匐。爱我真明珠,顽劣少鞭扑。父执二三辈,谈笑共信宿。顾我辄相告,初生健黄犊。他日毛羽丰,万里定驰逐。其时五六龄,历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风体生栗。

垂髫就父读,始受四子书。琅琅金石声,风雨出蓬庐。有时逃塾归,高堂尚倚闾。顾我颜色嗔,不敢牵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声徐徐。一灯课深夜,咿唔读三余。更阑不成寐,欲言又踟蹰。饵我出佳果,课我勤经畲。儿今渐长大,儿莫负居诸。此言犹在耳,此时非当初。高堂今白发,游子将何如?

十二爱诗歌,动辄薄笺帖。三唐及汉魏,往往喜涉猎。读之既烂熟,肌髓亦沦浃。无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风雨夜,听者愁欲绝。譬彼贫家女,珠翠少装贴。亦如秋宵蛩,作声必凄切。旁人苦劝我,韵语贵宏阔。莫学穷孟郊,清愁瘦销骨。我闻窃自思,口诺意不惬。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称诗人,多穷而少达。

我非汉马卿,一生亦善病。病中觅排遣,书卷佐清兴。年来瘦如鹤,腰腹苦不称。饭颗嘲谪仙,清羸等家令。每当风雨夕,拥被辄高咏。秋暮检诗歌,强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劝我厉诗禁。肝肾恣雕镌,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痴,哀极泪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躏。内忧苟不生,新声复谁竞。因病转吟诗,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与知音听。知音休笑我,长叹负平生。诗境若时序,当秋无阳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无成。冉冉岁月徂,涕泪徒纵横。今夕复何夕,悲歌对短檠。不惜歌声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时已,我恨无时平。君看白杨树,风雨长凄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阳。客里无花,倍增惆怅。闻梨影爱花,后院中亦艺菊数十本,紫艳黄英,此时开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词,有“无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余有欲炙之意,特分几本,来伴萧斋,并附以咏菊二律。

噫!梨影禁余作诗,而己亦不能自禁,出尔反尔,言之哑然。是可知积习难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鹃叫,巫峡猿啼,不至血尽枯,肠尽断,终不肯收此残声,效彼反舌也。录其诗曰:

连宵风雨恼愁心,晓起疏篱满地金。

顾影影怜秋里瘦,多情情觉淡中深。

且持杯酒为花寿,自捧冰壶到圃寻。

未受阳和恩一点,不梳不洗谢尘侵。

草劲林凋霜乱飞,小园如斗菊成围。

人从劫后方知梦,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骚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写清辉。

兴浓君亦如陶令,篱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赠余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种,为梨影所手植者。春兰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诵元微之诗,为之感慨无已。

晚芳虽好,可怜秋日无多;傲骨空存,毕竟知音渐少。此日重阳,偏逢客里,既分屈子之餐,复领易安之韵,何可无酒?何可无诗?晚来一醉,狂奴故态,不禁复作。纵黄花不要余诗,余诗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梦又南柯,萧瑟西风唤奈何。

襟角空沾司马泪,笔锋权作鲁阳戈。

身如病叶惊秋早,诗似残棋剩劫多。

今日对花拼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阳客兴赊,梁烟月渺无涯。

江潮有泪酬知己,风雨无情负菊花。

病到他乡诗是业,愁生遥夜梦为家。

题糕胆比刘郎大,寂寞空斋手乱叉。

劳人无暖席,情海有惊湍。白云苍狗,世事何常。匣剑帏灯,人心太险。忆数日前,余与梨影诗讯互通,为乐正复无极。今则一片诗情,又被横风吹断。

余复就灯下续此日记,而停笔四顾,黄芦之帘、蛎壳之窗、乌皮之几、瘿木之床,乃尽为余家故物,非复崔氏寄庐矣。才离病榻,忽作归人。事之变幻,孰有过是?而既归之后,复处于闷葫芦中,不知余归之所自,徒陷彼可怜人于万倍苦恼之境,盖至此而余之行动,亦不能自主。魔鬼之来,复有何力加以禁制?彻底追思,惟有尽情一哭耳。

嗟夫!余与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绝望,只留此无多墨泪之缘,为深怜痛爱之表示。乃彼苍者天,并不欲其于苦吟愁病之中,稳送无聊岁月,而复酿此意外之变故,以间隔之,俾之杌捏不宁,受尽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觉余胸头仅剩之一丝微热,亦就冰冷,所谓心尽气绝者,此其时矣!怨天耶?尤人耶?余复谁怨而谁尤耶?

余续此日记,盖在归后之三日。此三日中,余心常悬悬如钟锤,自昼至夜,摇摆不停,兹犹是也。

记前三日之晨,余犹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余室,近榻前呼余。余视之,则为余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顺。余两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顺舟也。

惊问何来。阿顺曰:“老夫人命余拨棹来载公子归去,谓家有要事,需公子速归,不可稽迟贻误。”问何事,则阿顺亦不知。

余殊茫茫,而一时间之思潮起落,交杂惊疑。意家中或有他变,而阿顺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随阿顺登舟,扬帆遂行。行时甚早,崔氏家人,强半未起,故余亦未留一言,以别梨影。彼知余忽遽成行,必有一番惊测,或更涉他疑,又将添多少无名之痛苦。顾余此时念家急,亦不遑顾及矣。

幸中途无阻,傍晚即抵家门。登堂见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无恙。余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归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纸示余曰:“此汝同事友李君来书,谓汝讳疾不肯归,彼代为函报家中,嘱即棹舟来迎,以资休养。汝果病乎?何无一言示余也?”

余接纸视之,果为杞生笔迹。再读书语,良如老母所云,诧极无语。

母复苦诘不已,乃答曰:“儿病诚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乱母意。今愈已久,上课亦如常。不知彼李君何为而出此?”

母沉思有顷,曰:“李君殆一热诚君子,必怜汝体惫,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为此书,俾汝得归就调养,而己则为汝任课。汝何善病乃尔,不第令家人悬心,且令为友者亦为汝而担虑。今既归来,自宜静心调摄,俾精神有回复之机。脱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毡,弃之亦未为不得。”余闻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为此书,良不可解。余乃默测其用意之为良为恶,既而觉其必非良意,盖彼意若果如吾母云云者,则何不于余病时为之?

今余已大愈,供职亦半月,乃秘不余知,出此意外之举,事诚可疑。且证以彼平昔之居心,亦复不类。彼之言行,为余所鄙。彼且阴为余敌,安肯以朋友间难得之情谊加诸异己者之身?然则必为恶意矣。

而所谓恶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为此狡狯,果欲逞志于余耶?则此固未足以窘余。余归而教席又虚,彼且为余仆仆终日,不遑宁外,于彼亦未尝有利也。余之揣测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则可断言。思之重思之,而余乃憬然悟,而余乃栗然惧。

忆余病时,杞生每晚辄来视余。余以其来意甚殷,故亦未尝偶拒,然亦窃讶其何以能化顽为驯,乃恋恋有故人情也。记有一次,彼方在余室闲谈,鹏郎卒然至,出梨影诗函授余,回头见李,颇露仓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