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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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穿过江南的烟雨

1984年,梁必文作为我的诗友,与他的诗兄饶庆年去到了我在公安的家,我们交流诗歌,主要是乡村诗歌。2004年,梁必文出版了他的《梁必文诗选》,其中有一半是近四年所写。那个写乡村诗,写江南诗——江南诗派的主要诗人梁必文去了哪儿呢?那个带着一身杨梅雨的诗人还在雨中吗?我看到他与饶庆年共同营造了一个江南烟雨的境界:“多雨的江南有泥泞的小路/有叼鱼郎无声掠过时滚动着水珠的团荷/有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水牛粗糙的皮肤/有湿润的故作愁态的紫丁香和野百合/有带点儿哑声的小花狗亲昵的嗓音/有不肯上升而四处弥漫的柴草淡蓝色的烟气/有平静的,游鱼吐出一圈圈泡沫的池水/哦!多雨的江南有恬静的积雨云般的思绪”(饶庆年:《多雨的江南》)“黄昏的江南,江南夏日雨后的黄昏/停息了雨的狂暴,雷的轰鸣,仿佛/一场痛苦的分娩复归了它伟大的宁静/于是,广漠的天宇因映出群峰的黛绿/而一抹蔚蓝,稀疏的檐雨因脚下/昏厥的土地而依然滴着幽蓝的清醒/湿濡的晚风抚润炙灼不安的树叶以及/卷曲的稻禾,默默舒展着萎缩的信念/透明的蝉声,清凉的鸟语,和/蓝色的牧歌,在田野,在树梢,在那些/顶着水珠晶莹的草叶上/轻轻地滚动着乡野的宁静……”(梁必文:《江南,夏日雨后的黄昏》)

我们没有理由不为这样的诗欢呼,因为它空濛的烟雨和满眼的绿意无不洋溢着青春的悦情,生命恣肆地舒展着,浪漫的情愫像湿漉漉的云朵,优美的心像雨后的夜空。这是饶庆年和梁必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带给诗坛的一场惊喜,一份绝无仅有的碧绿的礼物,是对当时那个混沌、灰色诗坛的一次冲洗,轻灵的、纤尘不染的江南,从鄂南那从不引人注目的乡村里透出来,突然光鲜了人们的眼眸与趣味,在湖北诗坛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我们没有理由不为这样的诗欢呼:

四月。暮雨纷纷。远山一片灰蒙

小石桥流水淙淙,桃花雨,正多情

炊烟悄结,飞檐翘吻

一抹石板,街出岁月苍容

……

踏着小窗溢出的笑,我走着

灵魂悄吻每一扇朱漆门棂

一声声醉人的吆喝:香茶、米酒

吆喝升起一股诱人的热度

一双双信任的目光:温暖、多情

温暖融化一片冰凉的疑云

身边擦过陌生的恋侣

檐雨滴湿街心的笑声

……

啊,走着四月

在暮雨纷飞的小镇

我走着,不晓得今夜漂泊的幻梦

将沉进哪一扇微笑的窗棂

——《小镇》

另一首我喜欢的梁必文的《六月乡村》,则像是一幅乡村六月的风俗画:六月的蝉声变渴变酸了,风凝固,绿叶与抽水机都喑哑了,老水车却慢悠悠纺着疲惫。老牛把头埋进深水里消夏,孩子光屁股在水中嬉戏,头上戴着荷叶。葫芦垂在井台边,丝瓜在长长叹息,鸡们在槐树下的麻凳上打盹,狗在屋檐下歇阴。一个男人从正午的田野归来,在井边打水擦汗,等待他的将有辣椒、稀饭、蛋汤、竹床和鼾声……

这是二十年前所写的诗,当二十年后我们再品味,感到它注定了将以一种美丽的乡愁穿过无数个二十年,越来越沉淀为一种纯净的圣境,酿造着我们再也无法抵达的世界——诗就是这么越来越美,越来越醇的。且是由水一般的清亮到酒一股的醇浓。诗穿过了我们的年龄,我们也穿过了诗的梦境。

穿过来了,诗人梁必文,那母亲的竹笠,禾场上的稻草窝(多么温暖的童年的暖巢),蘑菇云下的一段感伤的乡村罗曼司,那没有钥匙进门、等着母亲归来而睡着了的门槛上的孩子,那另一个睡在秧田埂上的孩子,那蹿到路中间的竹笋,那三月雨,桅子花,杨梅树,采桑女,山塘,村井,废渠……

必文的诗有着清晰的生活的印痕,它不光是浪漫,还有苦涩,有悒郁,有伤感,有现实主义的严峻。他显然不同于饶庆年,从一开始,他的自觉,他的气质,他的经历就与饶庆年分开了。在江南,这个被叶文福称为“白衣秀士”的年轻诗人,是带着两脚插秧的泥水走上诗坛的,一切农村生活的艰辛都刻在他的诗里,化为旋律,化为色彩,化为思想,化为灵魂。那些水灵灵的诗被旱季无理的太阳烤焦之后,他会写下那个为弟弟买药而去打鱼的渔姑,他会写下“冒着一跤将跌进深谷的艰辛”在山里烧炭的老人,他会写下《犁之歌》,写下在太阳下母亲送给他的竹笠,写下雷击过的树、受伤的黄鹂、电杆上破碎的风筝,还有那一根恍如自己的晾晒过母亲“潮漉的被絮和汗涔的衣衫”的竹竿,那撑在船头,迎风劈浪,扶住了自己因饥饿而晕眩的竹竿。

一抹静谧的感伤,一种挥之不去的怀念,一丝情意缱绻的迷茫,一缕温馨中的月光般的暖意,一段极具乡村贫苦生活的刻骨铭心的情殇。

穿过来那江南的烟雨,是否还是烟雨?当然不是了,虽然我们还能听见他诗中有几滴安静的檐滴,但那已经远了。我们看见他两眼沉静,心态平和,摆脱了濛濛的思绪,萌动的梦幻,以一种冷凝、理性、睿智、宽容,甚至犀利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看一看现在这些写乡村的沉潜的诗句:“多年以后,回家的脚步不再轻盈/像倦鸟飞向黄昏的密林/虽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可溪水映不出昨日的心”(《回乡》)再看一看对父亲怀念的诗句:“父亲背着我在人世间行走/我背着父亲在去天堂的路上”。回忆起父亲赤脚插入冰雪挖藕,“总算同坐在火炉旁/一家人望着吊锅里咕噜/翻滚的藕汤,心热眼亮/那是饥馑岁月/最动人的歌唱。”——喜怒、悲怆与忧伤,都压进很深的地方,它像一口井,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深。

他的注意力显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写把脉,写阴天:“不晴,不雨,不愠,不怒/总是绷得紧紧的沉沉的/就像梦中见过的那张阴阴的脸/一种说不出的表情,让你担心”——这莫不是那张难以揣摸的熟人的脸?他写防盗门:“总想把安全关在门内/却把信任关在门外/总想把清闲关在门内/却把热情关在门外”、“当爱被爱引诱/身体在门内枯坐/心却在门外逍遥”——这莫不是在写隔绝人心和交流的那种社会铁栅?“赤膊上阵”的《拳击比赛》,“一场蓄谋已久的争斗”,寻找着对方的弱点,以频频出击以引诱或试探,掩盖那最后疯狂一击的祸心——这岂止是拳击台,而是生活!弱智的《指挥》引来了满场喝彩,他被尊为“天才”;《斗牛》中可怜的斗者:“本不想决斗,是那一块红布/不停的抖动引诱/像一片翻动的夭艳的舌头/不停地抖落谣言,诽谤”,这头激怒的牛,在戳穿谎言的奔斗中,“却不知已陷入/一个埋伏已久的阴谋”——这不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警醒吗?这不是对世事的残酷撕破吗?还有那条游入浅水的鱼,还有那《斗鸡》:“究竟怀揣怎样的仇恨/两只陌生的鸡,一见面/便开始了熟悉的争斗/仿佛受了谁的唆使怂恿/两只善良的鸡/突然变得如此凶猛残忍”

梁必文的笔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来了,他的笔无情,他的笔揪心,他的笔像刀子一样划开这社会的面具,剌入到那种生存本质的心脏中,让自己痛,也让读者痛。他的笔是一把解剖刀,让我们心有所悟。他像一个旁观者——无所不在的旁观者,看着那令人可笑的表演,告诉人们其中的蹊跷。他成了一个智者。

我觉得,必文似乎有些疲倦,因为他说过:“人在拼命时总不觉累/走过那个拐弯我想休息/生活有时为一杯水/一杯水足可以解渴充饥”(《生活》)也许这是心的累倦吧,你看他写那一只城市的麻雀:“背负着满身的疲惫/煽动着希望的双翼”,另一只小憩的鸟:“鸟儿在歇息,却仍站立/仍保持警惕/心没有休息/……望一眼前方,山远水长/不由得收紧了翅膀/收藏起往事与忧伤”(《小憩》)我的心被这些诗陌生的意象所震惊。那个每天准时上下班,依然文质彬彬、热情接待每一个来者还要为你泡一杯香茶的白衣秀士梁必文,为了让来者高兴,不停地将话头锁定在来者的生活和创作上的梁必文,他的心中的隐秘竟是这样的吗?这些诗是否真是他内心的写照?

肯定有一二是真的,真的心迹。在此,我只能默然无语。但是,这些诗以他的真切的体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洞悉,艾略特说:“诗是很多很多经验的集中。”亨利·詹姆斯说:“一个人必须根据经验写作。”比起那江南烟雨中那些飘忽不定的意象,这些诗中凸显的社会生活的经验,将更能让读者受益。另一点必须看到,梁必文和我们这代诗人,都经受过了很多,毕竟,都不再年轻了。生命的秋天必须摇荡着严峻的、无声的、无华的、经受了风雨的果实,越结实越好。

他的诗作为结实的艺术,已经走进了复杂和丰富,单纯的抒情被他无情地否定了。让我们听出了风狂雨猛,也看到了天净似蓝:“从山上滑下来一根木头/它倒下了,干枯了/却没有死去/看那木头里蹿出的/火焰,许是感到了疼痛/才一边燃烧着一边去抚摸/木头的残骸。仿佛安慰/而风在一旁鼓动,不紧/不慢。摇一把岁月的蒲扇/且不停地唠叨/木头,火焰。火焰,灵魂/寂寞中,一朵燃烧的/灵魂,在安慰并温暖着/另一个灵魂”(《燃烧的灵魂》)这是不可多得的诗。

他有一首《宽容》,我认为也是必文的得道之作:“……是宽容让我不再计较/不是我没有计较的冲动/面对不平,常在梦中搏斗着/惊醒,当梦醒后/一个声音总在提醒/如果他强你计较什么/如果他弱你又为什么计较/为了和谐共处什么都可放下/惟独不可放下尊严的高度”他呼吁:“只有爱与真诚才是宽容的母亲/埋葬仇恨吧!让爱在爱中萌芽/让仇恨在地底下腐烂/化作滋养善良的沃土”。我想起道德圣人托尔斯泰有一句让人永远记取的名言:“要永远宽恕一切人。”这是晚年的托尔斯泰的宣言。

作为文化官员的诗人梁必文,想必他弄懂了为官为人的全部道理。他的低姿态,他的作品所呈现出的道德份量,会随着时间的深入越来越清晰宽朗,越来越有力丰沉。这是一种境界——远远高于江南烟雨的那种境界,它是诗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而这种境界,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