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新近出版的随笔集《我的激情时代》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书,是一本能够经受住时间的选择和风化的书,是一百年以后可以重印的书。我以为,它的价值远高于十部或二十部小说。
此书中有一篇《武汉的文人》,刘继明认为武汉从来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自由知识分子和人文传统,它培植的是“一种通俗粗鄙的消费主义文化”。对这类的文章和其中几篇关于知识分子的文章,我感慨尤深,而且深表赞同,由此想到知识分子和真正的文人的命运。我私下认为武汉还是出过两个真正的文人,这便是曾卓和徐迟。他们是真正的文人,遗憾的是,我们对他们的研究和认识还远远不够。曾卓的独立精神,诗中的沧桑和伤感;徐迟的孤独和作品的华美,都成为了他们某种精神远逝的象征,像两座高峰,照见了我们这些后来者的卑琐和不值一谈。但在后来者中,我认为刘继明是一位继承者,是新一代中的真正文人。
刘继明是一位孤独者,但正因为他的孤独,他对精神领域的探索,却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深度与广度,并且颇有发现。海德格尔说:“孤独是从事思维和进行吟咏者能依人类的能力而坚守在存在身旁的惟一场所。”这句话对孤独的思想者是一种由衷的赞美和肯定,而古老的亚里士多德则将其神化了:“孤独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在湖北(武汉)浮啸虚吼,甚至不屑于深刻的文坛,刘继明无疑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思想者,他的文章散发着燧石一般的神灵之光,使我们感到古老的思索会成为一种精神体系和脉传,浸润人的灵魂,让我们品味到热闹文学的深处(或者叫角落)中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古典气息。使我们听到思想的声音,像无数过去时代的哲人对今天光怪陆离的生活冷静的发言。刘继明无疑继承了真正文人的传统,当然首先是思想的传统。
生、死、信仰、爱、悲伤、理想、灵魂、拯救等等,是经常出现在这本书中的逼人眼窝的字眼,刘继明对这一切的耿耿于怀的咀嚼,让我们看到了他所涉猎的知识是如此的广博和深入,使人忘了他的作家身份,以为是一位哲人,一位探寻真理、忧国忧民的学者。刘继明的确是一位具有学者风范的作家,那些与他的思想和生命契合的中外哲学,已经融入他的血液。无论是对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评论,对“非典”的书写,还是对战争的见解,对死亡的祭奠,对一本书的解读,他都能将其上升到人类境遇的高度,给人智性的启迪,让人叹为观止。
刘继明本身的巨大变化肇始于他人生的一场悲剧即妻子的亡故,这对他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也使他不得不深深思考生与死、命运与灵魂这些终极话题。他的生命一度悲观,无力自拔。正是这些境遇,使他触摸到了庸常人——庸常状态的幸福人不能观照也渐趋麻木、无法体会的人生真谛。他在那首“安魂曲”里这么写道:“苍苍茫茫的天穹下/我们走着,摇摇晃晃地走着,渐渐的在/尘世走散……”这犹如一具教堂顶的十字架在风中的幽咽。他在《一个灵魂在寻找自己的躯壳》这篇似诗非诗,似剧非剧的文本中,探寻了灵魂寻找自己躯壳的漫漫长途和失望。这篇作品的“众灵魂”中又一次出现了他的妻子“小鱼”。上帝问小鱼:“为何整天愁眉不展,以泪洗面,而又无意重返人间?你是否仍然眷恋你忍痛离别的爱人,担心世上再也不会有那匆匆丢弃的爱和幸福?小鱼答:是的,是的!当爱已成为往事/人间便破碎一面玻璃/爱被刺痛,幸福在流血/我无言,在无言中回忆/盼望着和所爱的人重逢/当爱已成为往事/我就只能在镜子中度日/镜子里的欢乐如在眼前/我担心,当我回到人间/那美好的一切离我更远……刘继明借这虚拟的灵魂道出了灵魂的遥远和窘境,人间的虚幻和幸福的短暂。可以说,这本书里浸透了一个思想者的痛苦,一种精神煎熬中的呼喊和呢喃。生活的不幸成全了刘继明,一个尚年轻的东湖之畔的哲人由此诞生了。他借灵魂的自白曰:“风中之果/火中之栗/河流的花朵/开在死人脸上/多么绚丽/开在岁月之末/开在尾骨上/像沉船的呼喊/谁来打捞?/……而虚无的火焰/从一柄锈剑之上/傲然站立/我的蓓蕾点心/早已被一腔热血/挥霍殆尽”。读到这里,我的心在微微颤栗,禁不住泪湿眼眶。继明,你是一个打通了生死两界的智者,你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你的独立思想,你的“激情时代”的火光,不仅能照亮你自己,兴许能照亮更多的来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