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峡的漩流里撷取灵感,从古老的涛声和最现代的工地寻找时代的旋律,像托起大坝一样筑造起了一部数千行长诗,这就是谢克强的《三峡交响曲》。我在这部长诗中终于听见了雄壮的江声和号子,听见了山的吼叫,水的嘶鸣,听见了村庄谢幕前的梦语,古镇在坍塌时的呜咽。更听见了机器的轰响,建设者的浩歌。这首“交响曲”,有号角,也有琵琶;有玉笛,也有箫声。它有着三峡本质的豪放与深情,也有巴楚袒露的开阔与浪漫。紧迫与舒缓、张弛有度的交叉,营造出低徊延宕又猛有蓄势爆发的激情。一个曾经的军旅诗人他走向这样巨大雄浑的工地,他看到的是军人般矗立的大坝、石头、钢筋、塔吊,像一场横扫六合、惊天动地的战役。踏勘队、水电部队、水电工人,“从云贵高原苍莽的峡谷/从昆仑山下漂泊的云里/从红河两岸移动的帐篷/从葛洲坝上练兵的营地”,一起向三斗坪而来。还有那些后勤队伍,长长的车队,带着钢筋、水泥、木料、油盐、蔬菜、大米、书刊、杂志、报纸……诗人的眼里恍然看到了另一幅图景:
“猛然想起/当年几十万辆手推车/在鲁南淮北广袤的大地上/碾压着自己的影子/支援前线打仗”
这也许是军旅诗人的特点吧。他在第六章写到了三个士兵与一首情歌,其实是三首不同的情歌,而失恋是刻骨铭心的:“是的,我只是一个大兵/一个流黑汗开钻机的大兵/我合金刚的钻头/可以突突钻穿坚硬的岩石/却钻不动一个曾经爱我的/少女的心”这个失恋的军人痛苦地呼号道:“让语言毁灭/杀死所有传递爱情的言辞”。另一个士兵就幸运多了,因为在遥远的山村,有他那朴实、美丽、贤慧的妻子。在探亲后离别的前夜,“起初颤抖的手/忙着收拾我的行囊/那张车票让你怔怔看了半天/许是离愁漫上你的心头/你漫出眼眶的泪/又往嘴里吞咽”。
不过,许久离开军营的诗人谢克强,已经学会了不再以标准的军礼来歌颂军人,但诗中的气质却是依然是阳刚的,诗像一股铁流,与那个峡谷,与那个大坝十分契合:
夕阳如一滴精壮的血
滴进长江
这意象
唤起我焦灼的向往
但是,对这一前无古人的工程和后无来者的水流爱得如痴如狂,恨不得将所有的心潮都化作澎湃的诗篇,而我却又看到了诗人的另一面:那在凭吊氛围和关于山民、普通人的诗思里,总能找到良好感觉的他,对写情写景是如此到位,一咏三叹——我是在长诗中的第三章“移民图与世纪大迁徙”,第五章“节日里,采石场散发劳动的味道”,第七章“一群诗人,如鸟飞过工地”和第八章“在秭归,沉思与吟唱”中读出并强烈感受到的。
第三章关于移民的歌,显然不同于前两章的豪迈,欣喜与坚定,它的旋律是沉缓的、挚爱的,对故土、故居、故人、故事的一种深挚的歌吟:“清理出一些能用的物件/然后捆好绑好/有些物件能引人怀旧/也要精心择出/譬如那副早被人忽视的石磨/它沟壑一样的磨槽/磨过多少崎岖坎坷/将多少粗粮野果磨碎/喂养艰涩的日子”。一次永不复归的折迁,它完全改变了这些世代在此的山民的生活,这是十分感伤的。看这一幅告别的图画:“折除老屋的日子/是移民们彻夜难眠的日子/男人常用粗糙的手指/卷动烟叶/眼光投向空荡荡的天空/女人伫立老屋的废墟前/像举行永诀的告别/告别烟垢垒积的故事/只有孩子们显得有点兴奋/忙问阿爸阿妈/拆了世世代代居住的老屋/我们搬向何处”。
那多次举起砍刀却下不了手的砍树人,那个举起酒碗在祖坟前祭祀的人,那个上最后一节课的老师,那个跟在一头黄牛后,牵着一只黑色小狗的小孩,该是三峡百万移民中的代表吧。谢克强在这里倾注了他作为农民儿子的全部感情,而且善用那煽情的细节,油画般的画面,让人为这些人,这些告别故土的人唏嘘送行。
采石场里的采石工,一些从事繁重活计的男人,生活底层的男人,谢克强用了数百行一整章来讴歌他们,这种同情乃至歌颂是真挚的,“劳动的味道是优美的/燃烧的渴望也是优美的”,诗是谈心式的,倾心的交流,以一种同等身份来理解他们,诗人发现了这座“当惊世界殊”的巍巍大坝,一定要用采石工们用血汗开采出的石头才能堆砌得起来,于是,他走向了他们:“如果我的诗里有风/我要让凉爽的风/拂去他们额头的汗水/和汗水浸湿的劳动的味道/并把一种温馨/抚遍每一寸饱经风霜的皮肤”
歌颂劳动,谢克强总有许多话要说。在第七章“一群诗人,如鸟飞过工地”中,普通劳动者更是以群像出现了:扎钢筋的汉子、女电焊工、浇筑工、女塔吊司机、工地画家、安装工……我不知道三峡大坝竣工后,是否有此雕塑工地建设者群像的计划,但谢克强已经用诗为他们雕塑出了熠熠闪光的、高大的、朴素庄严的群像。因此我冒昧向三峡公司建议,如有此碑刻的计划,此诗完全可以刻在那些群像者的基座上,会成为一道瑰丽壮观的风景。
归州,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文化圣地,一个三峡里将要被无情淹没的城镇,充满别样的悲壮。诗人的第八章“在秭归,沉思与吟唱”,给予了这块土地特别的关切。《归州绝唱》确如一首扼腕叹息的绝唱,让我们在诗歌这种形式中触目惊心地看到了这片废墟的悲壮之美:
莫道失去内容的废墟
骤使归州失去昔日的风采
谁知那断垣残壁中
掩埋多少纤夫滴血的泪
掩埋多少将士折断的戟
掩埋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抑或千古不老的传奇
更有旗飞鼓角的呐喊
城民生生灭灭不屈的意志
历史的呼吸和先人的呼唤
透过残垣断壁的缝隙
闪烁在暮色苍茫里
诗人的心在暮色中的废墟上颤栗,他写道:“我会用我最后的一瞥/触摸归州灵魂的跳动/然后将残垣上的瓦片和砾石/置放在悲怆里/一块块楔入我的诗”
这些诗之所以打动人,其奥秘就是用那些猝然由历史的城廓瞬间成为瓦砾的东西镶嵌而成的,它充满了痛苦的棱角和坚硬的质感,当然,还有诗人的心中的悲怆。
这一章里,他还写了一个叫屈原的人和一个没有名字的纤夫。这两个人照我看来,是同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两千年了,一个他喉咙里的号子也将逝去了,连同汹涌的峡江急流,都将成为云烟飘过,只能长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了。瞧那个不是纤夫的诗人:“纵然受罪受得瘦骨嶙峋/也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或仰天长啸/或长歌当哭”;瞧那个不是诗人的纤夫:“黝黑的脸膛/岩石般粗糙凝重/而动情的呐喊/仿佛要将身上沸腾的血/从号子声里喷出”。诗人写道:“也不知号子里/有一种什么东西震撼着我/听着听着我流泪了”。
那是三峡之魂,只能是三峡之魂,也是民族之魂对人心灵的冲击了。
这首长诗,谢克强是在与自己挑战,我以为倒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结构,它所书写的内容。比如,如何不让为一个时代工程的献诗而显空泛;如何看待那个石头垒筑的大坝;如何分配书写的对象;如何将豪放美与阴柔美,歌颂与凭吊,黄钟大吕与低吟浅唱完美地融合,这都是非常艰难的劳作。它考验一个诗人的出手力量与底气。不过,我们终于看到了这组“交响曲”精巧的构思,也是智慧的构思。它恰到好处地歌颂了三峡,也歌颂了时代;歌颂了三峡将消失的风景,也歌颂了三峡新崛起的风景。这歌不媚态,在华丽中找到了朴实的基点;不骄横,以普通人的情感潜入到大坝的每个角落,倾听别人,也让别人倾听自己。因此,它避免了以往所有为工地而歌的诗篇的弊病;它巧妙地绕开了,它汲取了几十年诗歌在此扮演角色的教训,以全新的感觉,以全新的形象来构筑这鸿篇巨制。
不知为何,我们没有看到谢克强关于这部长诗创作的心得,前言没有,后记也没有,这是惟一的遗憾。不过,凭一个同样写过十年诗的同行,一个如今不写诗的读者的慢慢体会、品味,我感到诗人谢克强越过了一个很大的难关,找到了某种启动诗歌内核爆炸的钥匙,并能够控制它,驱遣它。就凭这,诗人也是成功的。诗人不挑战自己,他如何能走向诗的高峰呢?这部长诗对谢克强来说,也是一座大坝,非常清晰地矗立在那里了。即使不装扮,不造势,它也是一个巨大的实体,占领了一块领地——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成为了一个现实,这就是胜利。
谢克强在这一代诗人几乎都放弃诗歌的年月,在这块曾经热闹而现在略显冷寂的诗坛默默地耕作着,寻觅着,激情着,他的身影是令人敬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