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10329400000011

第11章 方 言

我老家黄金口小镇的方言,只与远隔几十里路的某村相同,即“面”、“命”不分,“钱”、“晴”不分,“电”、“定”不分。有笑谑我们小镇的一段话是:“花了五分晴,吃了一碗命,看了一个定影。”人家说,黄金口的人把“命”都吃了。

这自然说的是黄金口仅仅有别于其它乡、镇的个别方言。黄金口土语中与普通话所异的方言,我曾在小说《大寒立碑》中说过几句:“这个地方的土语深厚、幽默、表现力强。所以有人说它属于与世隔绝的蛮夷话,懂得历史的人称我们为‘荆蛮子’……这儿的艺术中有一种令人喷饭的‘说鼓子’,说鼓子是用当地的方言边说边敲鼓的,……说鼓子的韵脚多用‘波梭’韵,因为幽默风趣的土语全押在这个韵上。”

另外,我在一篇《土语》的散文中谈到一些我们的土语:“说到公安土语中有一种浓厚的古风,这也许是与这块土地的开化程度相关联的。比如说我们那儿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会用‘穷斯滥也’来感叹家中的困窘,而‘穷斯滥也’并不是许多城里人能够说得出或者能懂的古话。我们的土话把礼貌叫礼性,把颜色叫色气,把荸荠叫池米,把邮票叫邮花,把声腔叫板口,把娇纵叫惯肆,把继母叫晚娘,把公猪叫豶猪,把糊涂人叫梦惑虫,等等,都可见这些土语的文气,就像统统出自于一个乡村老先生之口。

“说到土语中的幽默,也是很宽容很厚道的幽默,当然也很犀利,也有浓郁的文学色彩。如果你只有一只眼公安人决不叫独眼龙,而叫你‘半边街’;而喜欢整天瞎吹神侃的人,我们那儿叫‘日白佬’。这种侃爷式的‘佬儿’肯定是带贬意的游手好闲之徒。

“在我们的土语中,颠倒的话还有许多,让外人摸头不是脑,就像在另一个使用汉语的国家一样。我们把爹叫爷爷,把爷爷叫爹,把弟弟叫兄儿,而姑娘家并非你的女儿,其实就是自己的爱人。

“公安土语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土语,它的许多约定俗成的叫法已经猜不出当初的原意了。比如处女为什么叫七叉姑,厉害为什么叫蒿佬,吝啬为什么叫屌气,任何语言学家怕都难作解释了。……”

下面还录一些让大家一笑:

晚上称为满界,彩虹称为马栏,洗操称为擦汗,不够朋友称为差火,结婚称为过会头,骂人称厥人,雨具称为脚手,颈子称为嗝晃,蛔虫称为嘈虫,臭虫称为香姑娘,洗衣为濯衣,出洋相称为出挺,干净称为灵杆,毛病或者生病为毛窍,无可奈何为无乞奈何,一年四季为五年四季,凝视叫盯故,故意叫跳故。等等。还有好些字根本在字典上是没有的。

另外,为了加重语气,常把三声发成一声,四声发成二声。为了表示亲昵,常在后面加“阿子”,如刀阿子,凳阿子,狗阿子,猪阿子;在强调好恶的程度方面,为了表示到极致,除了发音的变化外,还有许多办法。如加“神”,加“气”,第一字加拖音,等。如碰碰神(碰撞),穿穿神(打磕睡),转转神(眩晕);刮气(漂亮),肉气(有肉感),色气(颜色),屌气(吝啬)。

方言是博大精深的,是一个地域的文化的集大成者。方言十分顽固,我在我们明代的公安老乡三袁的文章里,就看得到现在仍在使用的方言。无论地球多么小,无论与外界如何交流,一个地方的方言总体上来说不会有什么变化,特别是用方言表达的语气,百分之百不会改变,永远亲切,永远是那个味儿,永远带着特有的气息,让你触膜到故乡中最可亲近的部分。

读张炜的《丑行或浪漫》,他的登州方言是如此让人着迷,一旦出现在小说中——一旦成功地进入小说,它就不是方言了,就成了全体华人的共同财产,成了文学的优秀收获,由方言变成了全民语言。《红楼梦》中的方言,《水浒》中的方言,不就成了我们惯常的大家共同使用的语言了吗?

我也有一种梦想,用公安方言来写一部长篇,并且这些年常常通过听与忆记下了一本方言。除了以上的外,现捡一些大家能明白,也自认为很有文学韵味的方言召示如下:

先说常用语:“耸个”是什么。“稀忽”是差一点。“恁”是这,有古风。“恰恰”是刚好。“恁个”是这样。“龙个”是那样。“咧里”是这里,“糯里”是那里。“他郎”是他的尊称。

晚上说成是“满界(读盖)”,是有一定道理的,一天满了界嘛。说此人心很深,很阴,谓之“阴奥”,真是生动至极。出洋相称为“出挺”。骂你“翘贱”就是找死的意思。“嗑德性”是开玩笑。“黄浑”就是糊涂。

身体一些部分的叫法:耳朵为耳懂;脖子为嗝晃;肋骨为勒榨骨;鼻子为鼻拱;膝盖为磕膝包;脚踝为螺蛳拐;手臂为手杆子;胳窝为胳榨窝;肚脐眼为肚脐拱子;手指为指嘎;鼻涕为鼻舔;涎沫为涎水泡子;脚跟是脚蔸子;拳头叫拳坨。

我曾在小说中使用过“游尸舞荡”,其实就是游手好闲,但表现力更强,说一个人“五年四季不归家”,是不是比说“一年四季不回家”更有表现力?说一个人瘦而有劲,称为“铁骨膘”。说一个人虚胖,是“泡肉巴子”。说一个人矮是“矮趴尿罐”。说没有为“呵欠”,比如有人问你:赚了大钱吧?你答:赚个呵欠。说这人奸滑虚伪,一个字就够了:拐。聊呆子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急着宝是傻里傻气的人;嚼筋坨是罗里罗嗦的人;闷子哼是沉默寡言的人;蛮机抓就是很机灵;嚼蛆就是说人闲话,无事生非;卵蛋琴就是乱弹琴;划二五六就是想主意;酒醉阳罡形容醉态;斜费就是麻烦;晒胸就是胸挺得很高;焦辣火疼是水、火烫伤后的疼;清喊辣叫是歇斯底里的叫;溜人就是痒;中界就是中午;即日就是今天——有古风吧?末日就是明天;且日就是前天;撮日就是昨天;日厥就是挖苦讽刺;血泡子、化生子、囚儿苞子都是很古老的骂人话;失错是对不起的意思;滑稽是油滑;暮气是很傻,不开窍;放骗是撒泼;花闹天空是富丽堂皇;皮实是结实;跌是用脚狠狠踩踏;呈是用手压,也意指压制别人,如:他要呈我,让我不得翻身;无聊不是没意思的意思,是指这人很流氓。说这人是聊犯,就证明这人是个色鬼。尿天锤是吹牛的人;癞丁光是癞子;怏是蔫。如:草晒怏哒,这几天人蛮怏。

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说法:如一个人讲仪表穿得少,叫卖凉酱;胃不舒服说煎人;太阳大说太阳好射人;尖嘴就是打小报告;空就是倾倒东西;泥糊嚣天就是浑身泥巴;带信就是连累;捞就是动手拿,摸;喜得、得起都是得亏的意思,分不同情绪分别使用;脱甩就是形容这人很轻松、清闲,没有负担;嗍就是吮吸,又是一个古词;热乎就是暖和;皮面就是表面;眼浅就是眼馋,眼红,这我在小说中用过。

以上不过是一小部分,还有大量无法写出来的语言。就像许多少数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一样,汉族的各地方言也有此类现象,而且大量存在,至少在我的家乡是如此。4万多汉字,够用否?肯定不够用。我曾花了很多功夫去找同音字,找到了一些,如黢、哕、潽、抈等,但大多无功而返。就像一块土地,会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它也能生出许多闻所未闻的语言并一直流传下去,不需要文字来记载它。这就是民间语言——方言的巨大生命力。张炜说过这样的话:只有方言才是真正的语言。这是震聋发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