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来武大之前,曾借调到文化馆,但工作关系还在水运公司,集体所有制职工。因无法转干,调入文化馆也就异常艰难。我还曾两次高考,第一次,因把高考作文当作小说写,作文分数奇低,也可能碰见了一个“不识货”的阅卷老师;第二次,时隔两年后想再考时,却被派到水上“跟船”,住在后舱,机声隆隆,休息不好,又没有时间复习,考了两门就放弃了。心想这辈子与大学就绝缘了,死了心结婚生子,过一种县城生活,也没啥奢望了。
哪知85年参加省作协会议,竟发现许多人在啃复习书,一问,才知是武大刘道玉校长要搞一项改革,招收插班生,把因各种原因阻隔在大学校门外的社会青年人才招揽到他的旄下,让这些人能够有机会深造并改变命运。
确实,当年的大学生非今日之大学生,在社会上还是颇受尊重的,武大的学生更是吃香。当年读书不交学费,还可拿些菜金补贴。更要命的是,一旦考入大学,就等于有了“铁饭碗”,并且自然而然成为了“国家干部”,一切在社会上遭受的不公便迎刃而解了。这种好事,我又一次差点错过,如果我不是到武汉来开会的话。于是,在报名截止的那天,诗友王家新陪我去找他的同学於可训,报上了名。后来录取了。录取后於老师通知我又找不到我,我那时到鄂西放木排去了。好事多磨,终于在入学前收到了通知。就这样,我在29岁那年做梦一样地、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走进了世界上最美的大学——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开全国先河的改革,改变了我们这些“社会闲杂人员”的命运。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不良习惯多,进校后还是吊儿郎当,跟当年驾船一样,除了冬天外,一年三个季节趿一双拖鞋,头发蓄得老长且不愿洗理,看起来就像个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街头混混,甚至是流窜犯。没有一点那种名牌大学学生的派头,而且还穿着廉价的、化纤的奇装异服,肯定是一副十分恶心的样子。就这么一个让人不齿的滥人,就因为写了几首别人看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诗,就被称作“人才”混入武大,实在是有些牵强。当然,自尊心还是有的,武大毕竟是百年名校,有一股改造人的潜在力量,言行举止虽不合格,思想也不健康,但大小作家班的小说家受到本科生的狂热追捧,写过小说有些名气的人,在学校人五人六,趾高气扬,这就刺激了我,影响了我,我也就在那时开始了弃诗而写小说。本来我内心对小说是不屑的,认为小说家除了会编故事外,都是些人模狗样、无德无才的家伙,没什么真本事,不如诗人纯粹。但人家写小说不仅名气大,粉丝多,还因为稿费丰厚而经常下馆子吃小炒喝“小茅香”。于是歪打正着,也写了一些小说,也就开始了小说家的漫长生涯,一直到如今,一直到成为作协的专业作家,—直到拿了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国内数种重要大奖。这样说来,武大和刘道玉校长不仅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也改变了我的写作命运。事实很清楚:如果我不来武大读书,继续写那些诘屈聱牙的诗歌的话,自命不凡的状态在县城那种卑下庸常的环境中,绝对保持不了几年,就会土崩瓦解,与诗,与文学拜拜了,成为一个文化馆默默无闻的小馆员或者干脆还是在船上驾船,一直到成为真正的老船工。
命运的确是不可捉摸的,当人们一再地讲宿命时,当我们心如死灰,即将人到中年时,命运却被一个远在武汉的大学校长戏剧般地改变了。难怪许多插班生都说:我们只感谢两个人,一个是邓小平,一个是刘道玉。这是有道理的。
这些年,我一再当众强调自己是水货武大生,但武大并不这么看我们,还是把我们当作自家人。比如编的武大的作品集中,收入我的小说;比如“樱花诗会”让我去当评委,校报副刊颁奖让我去当佳宾;还两次让我登上武大讲台,在几百人的会场上去给学生们开讲座。更令人感动的是,文学院的博士、硕士都有将研究我作为他们的毕业论文。研究这么一个冒牌货学长,谈不上什么成就的老校友,让我汗颜,当然,有些窃喜也是难免的,人性的弱点嘛。
在这篇小文即将结束之前,我愿借此文,向老校长刘道玉先生道一声真诚的感谢。真的,你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让我们的下半生变得开阔和美好起来,人生的境界也因为两年武大的熏陶高远了许多。虽然,我早就不再怀念那样的“学生”生活,但写到这里时,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刘校长,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