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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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当七十年代的作家,登上鲁迅文学奖的领奖台,再也不会有人说他们不成熟了,且要对他们重新检视:原来,这个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经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他们对小说掌握的程度,他们的聪灵,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只是,他们大多淹没和包裹在那个被妖魔化了的形象深处,比如,说他们的人生体验苍白、简单,过于沉溺个人化私密空间操作等等。比起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们确有偏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将成为未来文学的主力,不停的分化、深化、升华,会使他们中的一些人迅速成长,从而抓到文学的内核。我认为,从不显山露水的汪静玉属于他(她)们中间比较具有优秀品质的一个。这在她出版的小说集《邂逅天堂的后窗》和即将发表、出版的长篇《天堂眼》,就可以感觉到。

《邂逅天堂的后窗》里的中短篇,过去我在杂志上大多读到过,但集中起来再读,仍然会有征服你的某种气质,从《玻璃翠》到《玉面手镯》再到《蝶恋花》和《戒指》,这些小说在写作技法上较为传统,古典象征意味构架成小说的重要元素,作者在古典意境和现代叙事之间进行角色置换,并通过这些意象深入到小说文本的形式和意义的内部,以此来传达作者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取向。

汪静玉的语言禀赋就是简洁,这是她文笔的特色。这种语言也许不是因为她在大学所受到的良好训练,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她的小说语言能恰到好处的、干干净净地表达她所写的内容,比方她传导给读者的那种“薄衾不耐五更寒”式的生命渴望——渴望一种典雅的、高贵的、真诚的爱情与婚姻,结果总是被飞速发展的现实和莫名的阻隔撕破又被想像撕破。因为语言和叙述都有着简洁的特点,她的小说都透出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森凉,甚至有点欲言又止、不忍叙说的拒绝式态度,这使得她书写时处于一种良好的冷静和反讽状态,从而从容地建构她心中的那个“失乐园”。哪怕她写的一些温馨,一些浪漫,一些怀想,也顽强固执地逸出一股“纵芭蕉不雨也飕飕”的现代荒冷之感。让我们知晓了,在那种我们相对陌生的、干净而又宁静,温柔而又理性的年轻白领们的生活里,也有着老农般的断魂和挣扎。看来,悲剧的情感无处不在。

简洁的语言发展到她新近写的长篇《天堂眼》里,就成了干脆,我喜欢干脆的语言,并且带点暴力,这也是我喜欢的。汪静玉长篇中的暴力文字可能还有点反讽和揶揄。这也是可喜的。

《天堂眼》里写的是爱与欲的煎熬,变态社会与变态人生的严酷。她以深沉的笔触质疑传统与现代、爱与欲、理性与感性、同一性与客观性,并对此采取了极端与陌生的嘲讽态度。《天堂眼》最为关注的事情之一是维护应有的道德体系和文明秩序。作者以荒诞幽默的笔触直抵人的内心,“天堂眼”成了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象征,这一象征所蕴含的社会内容是丰富和耐琢磨的,但是我现在想说的是,汪静玉以其凌厉的语言攻势,以语言暴力和狂欢企图抢夺一个同年代作家的制高点的企图是强烈的,这因此使她的小说变得带有社会批判的自觉,并迫使她走上了一条离经叛道之路,即“后现代”之路。她打破了惯常的小说格局,抛弃了传统的写作技巧,故事情节零散而只追求内在的逻辑和连续性,追求文本的自我揭示和戏仿。这是一种探索,这种探索是冒险的。但我认为,年轻惟其朝气是宝贵的,不怕鬼不信邪都是极需要的,作者以这种充沛的激情进入文学,消解文学固有的模式而进入一个新的领地,它的结果一定不坏。战胜了荆棘,就找到了美丽的原野。我还要说,在这部被几家出版社关注的长篇中,汪静玉已呈现出了良好的收割姿态,那飞刀一样利落奔驰的语言,把当代一些人的精神的堕落和道德的溃滑写得触目惊心,使得那些丑陋的更丑陋,扭曲的更扭曲,梦魇的更梦魇,也让美好的更美好。

写到这里,我又忽然想到:汪静玉过去出版和发表的那些中短篇小说,都不过是对文学的试探——了解文学的脾性和喜好。这种试探期过了,接下来就是认真地进入文学了,战胜文学了。我感到,她正在推翻她过去文字中宣扬的某种文学和生命的理念,否定不足。在反叛的寂寞中,以其独特的小径抵达文学,与心中更结实的文学相遇,互为照耀。不过,这种境界的获得是异常艰难的。她现在正在途中,需要作好风雨兼程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