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写作
热气腾腾的写作,这些字眼让我感到沉醉。我们的语言在杂乱中显得如此雄浑,像建筑工地,敲打着,此起彼伏,有着大厦的征兆。火热的激情,充满力量的构造,砖瓦横飞,铁锤叮当,甚至事故层出不穷,到处是危险和晕眩。但是,我的愿望是亲吻蓝天。
热气腾腾的写作是一次罹患严重激情的爆发,没有任何意图,只有预兆和暗示。我在痛苦的阵地上挥汗如雨。以全新的搏斗面目出现在一群讲述者中间,摈弃神话,蔑视现实,灼人的敏锐,我愿意牺牲漫长的征途,与宗教和伤害辩论,捂着内心的创痛,或者畅快淋漓地俯瞰大地,和街上的人群一起大笑。
我在不可治愈的亢奋中走向圆满,在灼热的煎熬面前升华我的思想——每一行文字都是台阶。我必须笼罩在蒸腾的感情中,倾诉自己,揭露社会,乃至人们内心丑恶的隐秘。我在普遍的生存原则中发现大美,用来蒸煮自己寒冷的灵魂。我必用热力迸射的语言的阳光撞开我千奇百怪的想法,纠缠不清的阴影——它来自文学的癫狂和那种成名欲望中古老的阴暗心理。
我在内心肉搏,藉以打败自己。
绕开审判者的怪癖,在他们那儿,没有是非标准。我不太在乎岩浆遭到现实冷却和跌撞后的丑陋程度。它们全是激情的儿子。我爱它们,以最后回忆的惶恐心情关闭表达的心灵。
我用自己的体温写作。焚烧我过去的经历。记忆是一把纸钱,而痛苦是祭灯。我看见文字发出的光,叮当作响,那是我内心不安的音符,倾诉,把美丽还给世人。理性是激情苍老的孩子,它更像它的祖先。第一个慷慨悲歌的是智者,最后一个慷慨悲歌的是患者。我在他们中间。
我没有办法不全心全意,我的生命便是如此。
我喜欢寻求片断的火热,高潮中的抽搐。在起哄、嚣叫中表达我的愤怒。我用语言美化了文学的衰老,使它们新如纯银的器皿。我用我的粗糙打磨它的高贵,用我的反讽完成它的歌颂。
我把我自己分成两个人,他们手握着火器互相寻找并攻讦。我故意丢失了密码,让他们极力地回忆,甚至让他们忘记了对方的不仁,在撕打中发现陈旧的伤疤,并认出自己。
我不得不恶狠狠地告诉文学,一切都是虚妄,在我这里,只有不停地写才是靠得住的。惟有自己的热情最真实,它燃烧了我的眼睛,使我视物凶残,突然从大地深处涌出一片红光。连苦难都想说出自己的声音。我看见恢宏的气势是在我微小的喘息中诞生的。因为文字具有扩张的能力。思想具有侵略性。
我看见我张大嘴喊叫的时候,怀着强盗的愿望想吞噬这个时代。
宗教伴随着狂热,写作呢?写作是更狂热的邪教。
无题(一)
在昏昏欲睡的文学和言不由衷的高谈阔论那里,真实的文学已经成为绝密文件。你无法打动文学。文学在躲避我们。
文学是因为妓女的名片和宦官的吵夜使它远离现实的真相的。
我们还蒙在鼓里。
无题(二)
文学似乎不太在乎知识分子与它几千年的交情。在漫长的岁月中,文学显现出来了以敌为友的不良嗜好。文学不再成为传播正义的特权,知识分子的各种恶行纷纷出笼,搔首弄姿从街头走进文学的殿堂,并与文学勾肩搭背。在文学的世纪梦想中,权力抢占到中心的位置,不再辗转反侧。
无题(三)
真正与文学发生争执、不共戴天的作家他的内心没有什么不安。一个独创性的作家,他的骨子里从来不承认传统文学的合法性。
我·文学
我十分荣幸和冷静地走上神所默示给我的位置。我说话,那是因为我孤独。我在纸上滔滔不绝那是因为我对尘世的欲望保持着节俭。我的言语变成了蹂躏的控诉,我的义愤与神保持一致。既不可太满,又不可亏缺。我知道作家是苦难的代言人,他对真理怀有恻隐之心。他独特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他热爱哲学和寓言。他活着,而屈辱已经死亡。作家是旧事重提的那类好心人,他的诅咒和同情与常人一模一样。
如果他不能,他就编造神话,将坏人下入地狱;他活生生的语言亲眼所见遭烙刑、煎油锅的惨状,听见了不义在地底深处的惨叫;他把最美好的东西插上翅膀,叫它飞去,免受尘世的伤害,他称它为“神”;他看见思想是怎样被悲愤凝结的,劳动怎样变得温馨而感人;他时常大声疾呼,直嗵嗵地表示对罪恶的不满,他把自己从梦中唤醒,给自己打强心针。
我对文学太客气了,它是我的衣食父母。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对它喝斥,我给它和许多人留下情面,我不想把它弄得十分难堪;我下手的时候我磨得锋利的笔踟蹰不前。如果我不下手我就会被它掐死,那种幽暗的生死攸关的时辰我真的接二连三地碰到过。面对文学的媚笑我只能借故走开。噢,我这个人,我知道了世纪灾难的发源地,却不能阻止它从我们社会的腐疮中流出来。
我一步一步地变得大胆起来,用文字试探。我如履薄冰的样子是为了奋力一跃,寻找到喘气的实处。
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我的敌人。虚拟的和实在的,文学和文学外的。我开始算计他们的时日。思想在我这儿变得越来越清晰,它不允许我昏愦。我洞悉我自己的绝望。我不能老是凝视脚下的深渊。
我所理解的文学变得越来越果断,越来越严峻。我不能总是安慰自己,力量在你撒手的那一刻哗啦啦地扑打着,羽毛纷飞,天堂的路由此缩短了。一个影子不再代表着游走,它是坚毅、勇敢、批判和嘲笑的化身。
我所理解的永恒也由此诞生了。谁能冲破他精神的困境,从怀疑和犹豫中走来,从狂迷中走来,找到那个灵魂迷散的路口,在烟瘴和仇恨中脱颖而出,他将永生。
写作的缘起
我为写作带来的孤独和富有心存感激。生命不可以独行,而写作完成了这样的奇迹。我以个体的最简单的生存方式揭开了人的灵魂丰富的秘密。我现在回忆,写作缘起于我们生命的缺陷。太多的奢望是罪魁祸首。而行动的迟缓使我们拿起了笔,在社会生活的末页,找到了签名的空白处。它已经非常狭小了。
但是历史总是从后往前翻的,我们戏剧性的站在首席,斟满了苦难的酒。写作是一次误会。就是这样,它是一次误会。它所有的佳肴都是社会各种权力与野蛮搏斗后留下的血肉横飞的残羹,正义和不义在信仰的城堡里厮杀,作家端起了酒杯,唱着幸灾乐祸的哀歌——犹如《圣经》中的“耶利米哀歌”一样,以泪作酒。噢,作家也和哀利米一样,是流泪的先知吗?
我常常为我写作时虚弱的程度汗颜,除了语言的财富我简直一无所有。而语言又是生活经历的证明,没有梦魇的疼痛我们不会以静坐的方式向太阳示威。
我写作的执著是我理解灵魂、信仰、痛苦、理想和宗教这些虚幻的字眼对我意味着什么的漫长疑问。我说服我相信它们,可我的天性又是不信。我时常问自己,灵魂是什么,谁见过灵魂?它真的存在吗?我能进入什么样的境界,宗教真能救我?谁知道生和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自己制造神话,相信它,对它顶礼膜拜。我终于用内心的谎言编织出精神的历史,对它怀有小心翼翼的敬畏,因为我知道,它不堪一击。
我的兜里总是空空如也,满脑子的语言在血管中奔流。我念念有辞,这样,社会抛弃了我。我被祖先的语言(和诉说方式)挖掘出来,延续他们清寒中若有若无的薄衾似的说话。
过去用笔,现在用电脑;过去用刻刀与竹简,现在依然用刻刀(入木三分)和竹简(减少发言的次数);过去用诗,现在用小说和随笔;过去用白纸黑字,现在依然用白纸黑字(爱憎分明)。
语言的壮举
阿斯图里亚斯说,要使每一部小说成为“一桩语言的壮举”。
一部小说是一次生命的灾变。是对智慧的追求。——人的本性使我们如此对语言着迷。先人的语言是一张画着藏宝地点的传说中的地图。因此语言含满了神话中我们文化的密码。
首先征服语言的信心必须对社会进行干预。社会是我们各种语言的垃圾场。在那里,你只能发现一些语言的意图。你必须否定流行的语言。最根本的说法是:我们在语言那里看见了历史与现实生死诀别的惨景;历史是诱人的,而现实是丑陋的。我们以生不逢时的遗憾回忆历史(和它的人物)记录下来的美好的语言,然后,我们怀着冲破现实罗网的雄心,反抗历史的辉煌,从模仿中偷渡,把隐语深处的语言,把我们要说的话,作为对这个社会的宣判词。
每一个人都面临着再次辉煌的尝试,是语言反叛的本质引起作家狂热的骚动。在最凝重的荒野上语言的冰凌会抽打我们的面颊,留下我们报复的祸根;迎面而来的抚摸又使我们发腻,熏醉的夜晚的词汇使我们保持着对堕落的警觉。语言是喜新厌旧的荡妇,她阴阳不定。她不是依附在我们的作品中,而是依附在我们的人格中。因此,语言的策略是一次精神的起义。一部作品是因为有了语言的魅力才有了交流的可能。而交流是阻止我们灵魂出窍的极好机会。结束我们内心颤栗的办法就是让语言不再颤栗。扶住你的晕眩就是让语言不再晕眩。除此而外我没有看到有任何办法。
每一部作品有一个语言的词根,它由此派生出其它类似的语言。这个词根是由情绪决定的,说得准确一点是由他对这个社会排斥的远近决定的。另一点更不可忽略:你对我们未来的期望有多高,语言的力量就有多高——像我们常见的激光音乐喷泉,最低沉的音符在下面,而喷涌到最高处的,是我们心灵的强音。
一部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就是它的语言的射程。一个民族的历史与他人交流,一块土地的血泪与他人交流,一段心灵的暗伤与他人交流,一个社会的腐败与他人交流。神话成全了历史,控诉成全了土地,抚摸成全了暗伤,而斩钉截铁的否定结束了腐败。语言从狂乱开始,到陶醉结束。
我要战胜那个与构思一起过早到来的灰暗时刻,击中不公社会的疼处,解除时尚强加给我的魔咒,否定特权,只有风云激荡的语言才能拔起我心中的锚,怂恿我抵达凶险的彼岸。这是唯一的选择的权力,它跟我生命中偶然出现的、难以理解的暴虐同祖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