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解
博尔赫斯说,他之所以写作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光阴流逝如电,生命消失如云,人由泥土为人,父精母血,垒成人形,有思维,有笑声,有欲望,在复又归于泥土之前,总想给这偶然到来的喧闹世界留下只言片语。古人勒石、刻简、画壁,都是为了什么?看来人类古老的欲望中,除了敛财、逐色、攀附、杀戮等之外,还有一种表达心事安抚灵魂的冲动。
是否写作之后随着年入深秋,心就平静下来,坐看云起,神枯貌古?
其实不然。
作家不如禅家之修炼,老夫常发少年狂的不在少数,发誓要弄出什么来的大有人在;成名后逐名欲念比无名小辈更惨烈,更失去风度。这种写作就不是使他安心了,是因写作脚上套了双魔鞋。
为什么写作,古今中外的原因千奇百怪,有为人生的,有为艺术的;有以救世主身份出现的,有声称是为了换几个烟钱的;有的是当敲门砖的,有的是作吹鼓手的;还有的是泄私愤、互相攻讦谩骂的(三十年代并不鲜见)。在这所有动因中,还是博尔赫斯的话对我味口。
这位老外写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小说,他认为世界是一座迷宫,是一座有交叉小径的花园。至于我同不同意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他这么写使自己安下心来,不管时光的流逝。就这么一些稀奇古怪的看法还让一些中国的尖端作家们佩服得不行,这些大多年轻尖端的作家,一个个才华横溢,是否他们的写作也是为了时光的流逝使之安心,我看有点茫然。一个人要写一些迷宫小说才能心平如水,安之若素,就像患了什么病,应吃什么药一样,因人而异,博氏的原义是,弄出一点特别风貌的文字,到老了再翻看不感到过分脸红就行。
二、文学与出身
是什么,写什么。
让贾平凹去江浙采访,结果反弄了他一脸的秦风霸气,很有点瞧不起江南小调的意思,当初组织者何苦来哉。
又说当年刘绍棠跑到陕西某秦腔剧团深入生活,柳青见了,对刘说,还是回到你的运河滩去吧。于是刘听了柳的话,果然把个运河滩写得水灵灵,脆生生的。
我出身在一条河边,祖上没有流香汗的,外祖父虽算个土改干部,这干部也不过是瞎斗地主的文盲。后来我长大了,修了一年的路,又挑了一年的土,再弄了几年的电与船。虽然没有练出肌肉来,也不能大碗喝酒,但骨子里是那一类人了。在武大插班两年,因一年四季趿一双拖鞋,不论场合,被人亲昵地嘲笑为“老船工阿根”,现在还是叫这个名字。今年初有家出版社要我加盟写一部白领生活的长篇,我当即谢绝了。虽然我吃过海鲜火锅,手握大哥大,穿上一尘不染的白领雅戈尔,也始终不像个白领,你要我何从写起?
文学与出生或出身紧密相连,不管你如何打肿脸充胖子,文字间的气息还是能嗅出来你的祖宗八代,你出生于什么人家,从小是吃糖长大的还是吃糠长大的,你读了多少书,行了多少路;你领受了何种文化,爱鼓捣何种伎俩。
因此我爱写水,写河,也爱读水,读河;爱写在边郊野地谋生的人,爱读那些边郊野地的作品。虽没写出河与水的博大,雄壮,灵动,翻覆;没写出边郊之边趣,野地之野情,可照此办理,心安理得。
是什么,写什么,不要做过份的文学,让人读了险象环生,破绽百出,疑惑万端,老想着这人是要干什么勾当似的。
三、文学与太阳
我想到的最高的文学境界,就一如在故乡的草坡上仰卧了看太阳。
写出这样一种作品来,这么一种感觉的作品来,那就更加心无百碍,一碧如洗的境界了。
沈从文就是这么写的,看他的作品,就像是周身都有青草和阳光的气息,身旁是故乡老人的墓群,而太阳是彻底地好,彻底地慢慢悠悠,清风趟过鼻扇,耳旁只有细碎的蜂营。他的另一类作品,犹如坐在石头上看流水,也是深远平淡得不行,而村野的气息,山峰的气息和缆绳的气息蒸腾而来,让人百骨皆酥,如入乡垅,满脑都是少年情怀的涤荡。
我想写出这样一些作品来,它需要的是宽容,是对许多世事的放逐与静观,是丢了私利的真性皈依,本性皈依,是大智大勇。
作品中一地阳光的醇厚应该是没有阴影的,它亲切,不带偏见,作品中到处都是在水中岸上走来走去的、没有威胁的乡人与漂客,无穷烦恼,生死亲情,人去楼空的景象,成全了又一个老屋叹息的往事,加深檐阶的磨痕。让作品被年年相似的阳光摊晒,晒出几许乡愁来。
四、文学与风景
我有个朋友,指着我中篇《九月的故事》开头里“田野有一棵孤零零的蓖麻,很瘦”这句说:“一句话便写出了江汉平原。”
我可不是这样的文字高手,这是顺着我的虚荣心说的,不必当真。但风景的确是装在各人的心头,有的人喜欢金戈铁马,有的人喜欢纷纭市声;你春风化雨,我长河落日,都装点了各自的江山。有人对我蛰居东湖边极鄙视,认为活脱脱一个乡巴佬情结。对他们来说,汉口人头攒动是一种风景,有花姑娘,有美少年,有一街的商品。而我自顾一只黄蜂每日衔采我假山盆中的水粒,看野草一夜葳蕤于雨中楼前;湖山逶迤,落日渡头,以及与此心境有关的故事,皆是我喜欢幻想的风景。你热爱的是杯中酒沫,我热爱的是江边浪渣;你听飞机的呼啸远去才生别情,我看古道的西风瘦马才有离意。不过照我想来好看的风景还是在芦苇疯狂的摇荡中,在几个拉纤汉子的船歌里,在土地上空盘旋的鹰翅上。这些好看的风景突然使血液苏醒,使人辽阔万里,重如泰山,卑琐的心一下升腾而去。于是有了灵感和主题,有了几个善良无声的人物,有了一些脊骨刚硬的语言,有了写作的冲动,有了献身的渴望……
五、文学与糊涂
文学是一本糊涂帐。
一个做了一辈子文学理论的人,未必知道小说是怎么变出来的;一个写了一辈子小说的人,末必能说出二两理论来。就像一个村妇,生了十几个娃儿,其实一点也不懂生育知识;妇产科医生什么都懂了,倒不想结婚了。
糊涂还表现在糊里糊涂地爱上一种风格,糊里糊涂地爱上一种语言并且执迷不悟,糊里糊涂地死守一个领域,以为能掘出个什么精怪来,唬倒全世界。
其实精明的人不少,知道哪篇出手能换大钱,夺大奖,受何人接见。其实当局者迷,这未必不是一种糊涂。
怎么写?试了这种,又试那种,攻了这家,又攻那家,以此找出一种最佳的捷径。某作家曾自豪地说出了他的奥秘:“你(指我)这么写,金字塔一样一层一层的石头,码到最后才能看到一点尖尖,那不累死人,吃力不讨好。我是一篇小说主义,搞一篇打响,其它的狗屁作品都香了。”
这是十年前听到的,我至今还未迷途知返,糊糊涂涂地不知怎么弄一篇作品把其它狗屁作品也烹香了。
我真的很糊涂。
然而文学是精明人的事业是愈来愈明显了。当你看中央台的“焦点访谈”后,你会看到除了济南交警以外,也还有像山西某地的凶神恶煞的交警;除了像华西村的吴仁宝外,也有像河北某村让几兄弟都去领“巡夜款”并一年吃了9万元的支书。其实这些在新闻中屡见不鲜。但是你在当前千千万万本(篇)小说中能找出一个恶交警的细节和坏支书的细节来,就算你有本事。他们不是像马天明一样就是带领农民致富奔小康的好头雁。虚构出的反面人物顶多是村长,连联防队员都不敢虚构他们是坏人。
因此,说记者需要的是勇敢,作家只需要精明就行了。像福州记者受黑枪恫吓之事,作家们大可以高枕无忧。
小说对现实的粉饰,使它的作用越来越糊涂。
六、文学与痛苦
只刻意追求一种艺术,作家也会痛苦。何况作家们还有写什么,不写什么的痛苦一一那种选择与扶择的痛苦呢。
我心中偶尔泛出的那一点痛苦,实在是很微小的,不足以同全人类联系起来。
文学是一种心智的活动,心智的折磨是十分痛苦的。比方说你总得信一点什么,在什么都不信的年代,你总得信。你要信良心;你要信真理,世界并不遍布谎言;你要信好人有好报,恶人遭天谴;你还要信文学的确是一种安魂曲,人类最后的归宿是精神。因此在慌乱的时刻,在蒙尘乃至蒙羞之后,在被浮华遗弃之后回到白纸黑字间来,以教徒的心态看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并且相信这是最好的酬劳。
用文字来表现人类大忧患大痛苦的作品在当代的中国作家中似乎还未曾见识,也就是托尔斯泰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痛苦。
我所景仰的文学是痛苦的文学,我所求索的文学是痛苦的文学,它让良知安然入梦,少了几分装饰,少了几分飞扬,少了几分用强光照射的假笑。
从底层的晦暗中走出来,声音虽然不甚清脆,古怪沙哑,可决不是呓语。
痛苦过后是安静,犹如火山之后疼痛冷却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