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一生是非常伟大的,可他做了一件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事情,这就是要城市青年和城镇居民到农村去劳动。多少人经受了多少精神和物质的创痛,实在是罄竹难书。
我家乡小镇黄金口的衰败应从1968年大批的居民下乡开始。一忽儿,好端端的、热闹的小镇像出大殡一样悲痛异常,人们各寻门路,各奔前程,满当当一街人,霎时间枪打散了一样,俨如坚壁清野和溃逃。街市狼藉,人心狼藉。
那一天,由公社梅书记人称梅老虎的家伙在茶馆组织开全镇居民会。又瘦又狠的梅老虎说:你们这些人,喝贫下中农的血,吸贫下中农的汗,在城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是街痞子,你们也有两只手,凭什么在城里吃闲饭?
梅老虎骂镇上的人是街痞子,但他说的并不实,镇上的人都是凭手艺和力气吃饭,并没有闲着。比如我的父母,做不完的缝纫活,以此为生,好好的,却也认为是“闲人”,要全家下放,真是岂有此理!就这样,我们全家下放到了新岗五队。我妈去该队联系时,我一同去了,正是麦子灌浆的季节,我十二、三岁,没有任何悲伤,倒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那神秘诱人的麦垅,使我感到正可以在那里面同农村女孩谈情说爱呢。但是后来,我们落脚在卫东大队。卫东大队想让我父亲组建一个缝纫组。
去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原发于《湖北电力报》上的文章,是一个江姓朋友写的。这位朋友写道:著名作家陈应松全家下放到我们大队时,住在一个牛棚屋的旁边,云云。我已不记得我们住的旁边有一个臭气熏天的牛栏,这位朋友我也没一点印象了,可他的文章勾起了我的回忆——时间已过去了三十多年啦。
我记得我们是坐着生产队的牛车下去的。牛车到镇上办事,顺便帮我们捎带些生活用品。我背着一口钢精锅。我们住在生产队旁的两间屋子里,升火做饭时,队长要我们用禾场边社员挖出的竹根烧火。那竹根半干半湿,又不好塞进灶口,一顿饭烧好,手上划开不少口子,只有哭。
在卫东大队没呆多久,我们全家又转到了金星大队五生产队。这个队离镇上四、五里地,水旱田各半。这时我在读高中,政策又变为:下放户一家可留一个城市户口,于是我这个家里的儿子又成了小镇人。
高中毕业后我回了父母的生产队劳动,户口索性转下去了,怕的是以后招工招生出麻烦。我没有行正式的下乡手续,于是我成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既不是下乡知青,也不是回乡知青,我是谁,我为什么劳动,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困扰了我四年之久。因为我不在任何花名册中,招工,招生,参军,都没我的份,连在大队小学教书这样的针眼好事也轮不上我。为了给我自己讨个说法,我和我小姐四处奔波,找大队书记,找公社知青组长,找县里,仍无结果。到了四年后,1977年,最后一批知青返城,我作为一个“烂尾楼”工程给招工到了全县最次的单位县装卸公司,就是扛包赶驴车的搬运工。我这种瘦筋巴骨的人如何能“搭巾一抖春风来”,“挑山担海跟党走”?招工时我已在县电厂搞临时工(亦工亦农),我妈来给我说,招工的是个瞟花眼,自称是交通局的,我妈就炒了猪肝,打了烧酒给他们吃,希望他们在交通局给安排一个好的工作。我妈想,既是交通局,就是坐办公室了,那瞟花眼吃了猪肝,不好意思骗我妈了,就干脆说了实话,说他是装卸公司的,招工去的人都是赶叫驴子拖板车,要我妈赶紧去活动。我妈听后就哭了起来,跟我讲。我就去找一个副县长,这副县长我在电厂时抽出去搞县委驻农村工作队,给他写了一年的讲话稿,因不会关系学,竟没找过他办事。现在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他就给交通局长写了个条,我把条交给局长后,就在局里“推销”我自己,我说我希望留在局里,我能写各种报告,文件,总结,我能办墙报,能画画。局里的人都嘲笑我,说不可能。其实我说的是真话,我下乡后,第一次上水利,没通过任何关系,就摆脱了抬石头锤石头的苦刑,进了工地办公室写稿办墙报,那时刚十八岁。后来去县电厂搞临时工,只爬了半年电线杆子,就进了政工组,写写画画,风不吹雨不淋。交通局长买了副县长的账,将我调了一个单位,但没留在交通局。单位是县水运公司,驾船,比在大街上众目睽睽赶叫驴车强多了。不过在船上实习了几天,回公司办学习班时,我办了一期墙报,竟给留在了“坡上”,一个船员要干许多年才能上坡,我却因有点画画写字写诗的歪手艺,走上了幸运之途。看来人真的要有点本事。这一年,我21岁。如今,水运公司早倒闭了,与我一同招工的人都早早下岗,分文没有。这自是后话。
高中毕业时因我的成绩忒好,听说周总理同意应届高中毕业生中可有百分之二直接上大学,怎么算,我都应在这百分之二内,于是,我每天在生产队干活时,就幻想着有一个同学(最好是女同学),手举着我的入学通知书,从田塍上跑来,告诉我:你被某某大学入取了,马上准备去上学。
这个幻想折磨了我一年,终是幻想。我不仅没能直接上大学,以后推荐上大学、中专也没我的份,因为我不在公社知青册中。
父母在生产队还是做缝纫,与别人换工,比如别人给我们家自留地犁地、种红薯、收红薯,还有将分到的粮食用鸡公车推回小镇,分到的柴草用板车送回小镇,就得给别人做衣裳。乡亲们待我们不错,特别是有几家人,总是不声不响地帮助我们干活,背不动,推不动的,都给干。活儿累,挖渠甩泥上坡,几米高,根本甩不上去;从很远的水田里挑谷捆回队,让人无法承受。特别是分了粮食,分了柴草后,四、五里路,对我们来说,靠挑担是没法解决的,必须求乡亲们帮忙。
刚开始生产队给了我们一间房屋,后来就没住了,原因是吃饭解决不了。若说苦,我们这种不伦不类的“下放人”比知青们苦了许多。我们生产队有武汉和沙市的知青,他们有专门给做的房屋住,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做饭,有专门的菜地供菜他们吃,还有补助,还能常去公社开知青会。我们全靠自己,也没谁叫我们去开会。到了招工招生时,他们一个一个轮着走了,我们则不闻不问。
我记得每天早晨天没亮,我两位姐姐和我,总是点灯炒点枯饭就着辣酱吃了,走四、五里路去生产队出工,这日子持续了许久。漫长的土路,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学习各种农活,这就是下放留给我的不堪回首的记忆。
说到乡亲们的好,比如我小姐,有段时间实在跑得太辛苦,就住在了一个老乡家,这家的女主人非常好,一日三餐与她家人一起吃,关照有加。一直到现在,我小姐对她家都非常感激,也没忘去看看她们。
我对农村并不很熟悉,可这些年我热衷于写农村小说,就是我当年下放打的一些底子,也正在那时,我体会到了农村、农民的艰辛。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