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泉水般流淌的笛声,就可以走到收购门市部。那个营业员戴着蓝袖套,上班却吹着笛子。听说,供销社的许多女孩都喜欢他,关于他的风流韵事很多。他长得也不错,白白胖胖,待人也不算恶劣。我们捡拾的破烂卖给他,他细心称了,给我们开票,我们便到供销社商店的书本文具柜台取钱。为什么要到书本文具柜取钱,只有天晓得!
天晓得的还有这个小小的收购门市部究竟收了多少国宝。门市部门口除了经常绷晒着一些牛皮外,还有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兽皮,仅我们认识的就有穿山甲、麂子皮、黄鼬皮、河狸皮等等。门市部墙上常年挂有七彩山鸡的尾,雉鸡以及稀奇古怪的皮毛。而跟门市部里两个大黄桶比起来,这些又简直算不了什么。
黄桶里装的什么呢?装的全是铜货。这铜货在小镇没有工业用的废铜,全是民间收来,土里挖来的。铜壶铜鼎、鬲、釜、瓿、觚、铜镜、铜箭簇等等。更多的铜板、铜钱又是黄桶里的王者了。这些长年被拖到县城去沙市去的铜板钱,总被倒空后又被一桶桶装满,每次装满少说也有一千斤。铜板铜钱中谁知有多少罕见之物呢?反正我们在河边挖出来的全卖给了它,什么刀币、五铢,这通宝那通宝,一抓一把。有时候,我们要打“波”(打铜板),缺了铜板,就用其它旧铜去找那个笛手去换,他总是给我们换。女孩要踢毽子,找他拿几枚穿眼的铜钱,他也会慷慨给予。这些铜货,据说拖到城里化成了铜水。就是不化成铜水,也可能让时光消耗了。记得我曾有一抽屉铜板,有自己在河边挖的,也有在收购门市部换的。换的铜板是最好的,一般五十文的不要,太小,换来的都是一百文或两百文、两百五十文的,如今五十文的都罕见了,更不消说一百文、两百文的了。这些铜钱除了黄铜外,还有白铜和紫铜。白铜的声音特别好听,而紫铜的比较沉手。但后来我家那一抽屉铜板,无形之中一个也不剩了。
收购门市部收购猪小肠做成肠衣,因此门市部后面总有一些人整天洗着肠子。我们会找门市部的笛手去讨要些制好的小肠,这种小肠可做笛膜。当年的孩子都喜爱文艺,都会吹一点笛子箫之类。
但收购门市部最吸引我的还是它收来的那些书。混熟了,我可以经常拿一些书。那些书都是当年难得在书店一见的书。书店除了马恩列斯毛,就是鲁迅的书了,而收购门市部收来的书中,我弄到手并且十分喜欢的有一套装订好了的1958年的全年《漫画》,一本不少。里面有大量的华君武、毕克官、陈跛子等人的漫画。那漫画除了歌颂大跃进放卫星外,还有大量讽刺美帝国主义的漫画和大量生活漫画,真令人大开眼界。另一本是臧克家编的《1956年诗选》。序言臧克家引用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印象颇深。这本书中,有徐迟的诗,有严阵的诗,有张志民的诗。此诗集我保存了,爱不释手,后来被熊永(写过《三峡,我的家乡》的歌词,已去世)借走了,估计还在他的书柜里。而那本《漫画》,被我一个高中同学借走后未还。此外,我还在收购门市部弄到了几本文革间的《文艺新天》杂志,武汉造反派编的(好像是一个什么“文艺公社”的组织),里面有白桦等人的批判文章与诗歌,有李建纲批判肖洛霍夫《一个人的遭遇》的文章。另一本让我最喜欢的是钢九一三武钢分团、《武钢战报》、钢二司武测总部、钢工总青印兵团编的诗集《狂飙曲》,里面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两首诗:《请松一松手》:“请松一松手,松一松手啊!/亲爱的战友!/给我吧,你手中这本《毛主席语录》。按着滴血的伤口,/朝着北方,你英勇地倒下了……/鲜艳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已被滚烫的热血浸透。/你好像还望着胸前,/望着那颗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唱着‘我们热爱您啊,伟大的舵手!’”;另一首是《放开我吧,妈妈!》,也写得深沉婉转,抒情动人,前面的一段话大意是:面对着武老谭对革命造反派的血腥大屠杀,妈妈拉住我,不让我到学校去战斗,怕我被“百匪”(即“百万雄师”)杀害,我对妈妈说——“放开我吧,妈妈/别为孩子担心受怕。/我不作寻觅残食的家雀,/终日徘徊在屋檐下;/我要作搏击长空的雄鹰,/去迎接疾疯暴雨的冲刷。/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百匪’的铁矛又算得了啥?!……”这本诗集我一直保存到读武大,但在武大期间,不翼而飞。好的东西就这么散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