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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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茶 馆

茶馆是小镇生活的中心,它也是一个彻底削去身份的场所。上至国家干部,下至乡人贩夫,男女老少皆可在此一乐。它肮脏,但热闹非凡;它嘈杂,但恰到好处。活计累了,可在此小憩一晌,无所事事,可在此打发光阴。

我家乡黄金口小镇的茶馆数易其址,但都逃不过在河堤上或沿河街一带,那儿清水煮河风,香茗烹野曲,一个消夏好去处。到了冬季,茶馆便迁至河堤内,在搬运站后一鲍姓人家宽畅的屋子里升火营业。冬天茶馆自是热气腾腾,无风无浪,那又是冬眠的美榻了。

黄金口茶馆至少七、八张桌子,多时二十张桌子。且开有好几家。最大的总是居委会所开,皆是中老年妇女张罗,也有乡下来做工的年青后生,负责下河挑水和劈柴的活计。茶馆里茶叶和杯盏没什么讲究,也就是一般澧陵的粗瓷器,酥食、瓜子却一应俱全。一杯茶三、五分钱,可坐上一整天,逢有说书和拍渔鼓筒的,就要加上两分钱了。

茶馆里的说书人多是江湖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若说得好,一本《征东》、《征西》下来,也是两三个月,茶馆红火,说书人收入也不菲;说得不好,茶馆老板娘就要婉退了。至于拍渔鼓筒的,多是两人配合,一个拍一个唱,也有两人齐唱或轮唱的。渔鼓筒的唱腔与道白为常德腔板,非天沔渔鼓——公安县从来就没有天沔渔鼓或者荆州花鼓的,它全是湖南风味的艺术。渔鼓也多是老唱本,长的也有《三侠五义》之类,短的都是民间的小故事,什么寡妇偷情、公公与媳妇调情、十八摸之类的荤段子,也有二十四孝,还有卖油郎、杜十娘之类,都是自编的,押韵、流畅,韵脚随时变换。拍渔鼓筒的唱得好,也可以呆上个两、三个月,让人们听了这场赶下场,听了白天赶晚场,场场不挪。满口的劣质茶水味,不断地上茅厕,生怕漏掉了一句唱词。唱到动情处,下面的一些老年妇女也会掏帕拭泪。这场景往往只有拍渔鼓时才能出现,而说书人是不能营造如此气氛的,可见唱曲最能调动人的感情。

有一段时间,说新书蔚然成风。于是说书人便说起了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红岩来。我认为一个说《烈火金刚》的人的确很有功夫,满镇大人小孩每晚都聚在茶馆里外。后来茶馆还请来了县城最有名的说书艺人沈什么的,他说的是《破晓记》,还有《小砍刀的故事》什么的,当时说书艺人基本上如现在的电视明星或歌星了。这个沈什么的果然非凡,说得丝丝入扣,抑扬顿锉,表情异常丰富。茶馆简直挤破了门窗。

我是茶馆不喝茶的最忠诚的听客,在漆黑的小镇晚上,灯火辉煌的茶馆和那个用醒木拍出来或用渔鼓拍出来的故事,是我全部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