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语就是方言。土语标志一个人的籍贯或者出生地。土语一般很难改变,总会顽强地表现出来,像我们一帮子老乡在一起了,发现离家几十年的还是一口地道的公安话,就会异常亲切。
公安话和天沔话在外人听起来没多少区别,统称为沔阳话或者荆州话,但荆州人自己却会分清哪种话是天门话,哪种是潜江话,哪种是沔阳洪湖话,荆州地区有两个半县处于长江南岸,一个石首,一个公安,半个江陵(另一半在江北,公安也曾有一块飞地在江北,但以后就划归江陵了)。事实上,公安话近似于湖南常德,它的许多方言来自于湖南,这个县的人无一唱荆州花鼓戏,倒是人人会哼几句湖南花鼓戏,它也有汉剧,不过那是荆河汉剧——常德汉剧,剧中人物的语言是湖南话。
公安作为洞庭湖的尾子,地处蛮荒,它的土语幽默无比且古风犹存。在公安,有一种说鼓子,名“公安说鼓”,押韵大多在“波梭”韵上,波梭韵上的方言让人笑破肚皮。这种公安说鼓还曾打到北京中南海去过,也不知那些五湖四海的高级领导人能否听懂或者听懂了是否能笑。反正,公安说鼓是一种比北方油腔滑调的相声好听得多的敦厚的大众曲艺,一想到那些“波梭”韵的道白和唱词,我就会忍俊不禁,偷偷傻笑。
说到公安土话有一股浓厚的古风,这也许是与这块土地的开化程度相关联的,比如说我们那儿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会用“穷斯滥也”,却并不是许多城里人能够说得出或者能懂的古语。我们的土话把礼貌叫礼性,把颜色叫色气,把荸荠叫池米,把邮票叫邮花,把声腔叫板口,把娇纵叫惯肆,把继母叫晚娘,把公猪叫豕贲猪,把糊涂人叫梦惑虫,再比如说盐漤人,汤潽了,黢黑,虬毛,濯衣等等,都可见这些土语的文气,就像统统出自于一个乡村老先生之口。
说到土语中的幽默,也是很宽容很厚道的幽默,当然也很犀利,也有浓郁的文学色彩,如果你只有一只眼公安人决不叫你独眼龙,而叫你“半边街”,如喜欢整天瞎吹神侃的人,我们那儿叫“日白佬”,这种侃爷式的“佬儿”肯定是带着贬意的游手好闲之徒,侃爷虽然目前在电视和小说中吃香,但在公安县,是最让人生厌的。
在我们的土语中,颠倒的话还有许多,让外人摸头不是脑,就像在另一个使用汉语的国家一样,我们把爹叫爷爷,把爷爷叫爹;而“姑娘家”并非你的女儿,其实就是自己的老婆;“兄儿”不是哥哥,而是弟弟;幺爷不是男性,是女性。
公安土语是一种与世隔绝的语言,它的许多约定俗成的叫法已经猜不出当初的原意了,比如处女为什么叫“七叉姑”,厉害为什么叫“蒿佬”,吝啬为什么叫“云”,任何语言学家怕都难作解释了。
土语具有的凝聚力是不可抵抗的,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凭着一口永不改变的土语,就能寻找到许多同乡朋友,在一起重温故乡的饮食习惯、风俗民情、历史掌故、市井传闻。固守某一种传统与精神,往往是从不变的土语开始的。土语说得亲切、自然,还有一种对故乡的忠诚感。土语使我们心有所依,情有所归。一个身处异乡的人,时常会把自己的土语与异乡的语言比较,愈比愈觉得故乡的话好听,有味,是实实在在的从土里扒出来的语言,就像从土里扒出来的红薯,一烤起来就喷喷香,吃惯了红薯的乡下小子食那种山珍海味似的异乡话,永远也不会有吃出满头大汗,呱叽有声的舒服感觉,永远都是别别扭扭。
土语在诗中和歌词里叫“乡音”。一位诗人这样写道:“乡音就是我的乳名。”在异乡,别人叫我小陈、老陈、应松、陈记者、陈作家、陈老师。而在我的故乡,人们用土语叫我大平、平巴坨、雪平。这三个都是我的乳名。
在我的小镇,我是个有三个乳名的孩子,人们都用土语这么叫我;平巴坨是同辈叫的,大平是长辈叫的。
在故乡,我有我温暖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