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坐那种小火轮了,那种装百十来个人的小火轮。水手在乘客中吊儿郎当地走来走去,嚯嚯地吹着哨子靠岸、离岸;随便将跳板搭在青石码头上,或是淤泥里。客货混装,有猪崽叫,小孩哭。挑担的、背筐的、衣冠楚楚或袒胸露毛的,香汗臭汗,应有尽有。不紧不慢地航行在两岸垂柳中,村舍清流,白鹅黑狗,历历在目。
古诗说欲买湖居先买闲。坐船也是,欲买船票先买闲。
如今这路越修越好,车越坐越豪华。宁愿在高速公路上赌命,也不想看一眼过去的船旅了。
于是河流荒了,航道淤塞而无人疏浚,野航成为孤帆远影,好不凄楚。
然而你坐一回小火轮看看,听听舵工用嗡嗡作响的喇叭喊话;到一些时运不佳、几近被人遗忘的水码头瞧瞧。即便梦中也行。
我爱船工。
水在我们的生命中须臾不可或缺,它浇灌女人如花的容颜,滋润男人如簧的巧舌;它使城市保持着体面,时刻替你擦去污渍。水悄悄地带走了肮脏,洗刷罪恶,还冲走往事和秘密。
可水是从哪儿流来的呢,它本身污染了吗?这一切你不会知道。在某一个不眠之夜,听见夜航的汽笛,像从城市混沌的记忆中划开一道亮痕,像一声河流的叹息和喘气。如此粗壮的嗓子,是水逼出来的,我们听见了水声,咫尺天涯。
船无法选择好水还是坏水。坏水也得平心静气地驾。险滩也好,臭湾也好,不过心境不同,桨声是一样的。只有驾船的才知道水的品质。他们把水耕了一遍又一遍。
我爱船工。
我认识一个大副,平生嗜酒。那一年他因喝酒误事,撞翻了人家的船,损失巨大,降薪两级,由大副沦为水手。他还是喝酒,照喝不误,喝多了就饶舌,早晨醒来,先量量酒瓶的深浅。
后来喝酒喝中风了,半身瘫痪,坐在轮椅上咿咿呀呀,家人总算听懂了意思:他想喝酒。
医生得知后就说那就让他喝吧,喝死了算了。
家人觉得他是个累赘,就真给他酒喝。喝了些时,他从轮椅上跳下来了,四肢灵活,口齿清晰。又上了船,当水手,每天还是喝酒,还是饶舌。
我爱船工。
前些时回故乡,碰到原单位的一个领导,呆呆地站在太阳灼人的大街上。我笑着问他:“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他说:“乘车去的,又翻了船,死了几个人,处理一下。”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某某一家都死了,某某一家只留下一个,半夜么,闷在舱里没出来。某某的孩子暑假刚回到船上才一天,就赶上了。
我说:“某某的技术很不错的,怎么出这种事,真是见鬼。”
他说:“还不是会玩刀的刀上死,会玩水的水上死。”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些就一头钻进汽车站搭车去了。
我爱船工。
有个船长,他的舵总是一边轻一边重。驾了十几年,他本来已经很习惯了,但港监的人来发现了,硬是强令他整改,说是事故隐患。他老大不情愿花了一番工夫把舵弄正,左右两边绝对平衡均匀,无可挑剔。
但他的船却驾得越来越糟糕,扳舵不再得心应手,好几次差点闯了大祸。
可他被评成了先进典型,调到岸上去抓全公司的安全生产。
这以后他专门盯上了别人的舵,老要人家按他的标准,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船上的人都骂他不是个东西。
因此我爱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