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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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为亡灵弹奏

我被一阵又一阵惊恐惊醒,睡眠遭遇到了莫名的抵抗,它不让我的身心深入到忘乡中去,我梦见到许许多多从我身边消失的人:熊永,写过《三峡,我的家乡》歌词,大量抽烟而死,44岁;邹洪,我的大姐夫,发表过许多小说,开颅而未能从手术台上醒过来,时年42岁;饶庆年,江南诗派的掌门人,也死在手术台,48岁;诗人雁北,一个高大白净帅呆了的小伙子,30多岁时死于自杀;拿着板斧杀妻的童话诗人顾城;在故乡家里睡去的我们文学院副院长郑远志、走着走着倒在街头的我的电视剧合作者曾德厚。后两人均55岁……

我时刻想忘记他们,因为我神经脆弱,甚至不想想起他们,为他们不著一字。对生命短促的感慨前人已经说得没有了,用不着我去找一个词汇。前人可能更深地体验到那些匆匆而去的亡灵带给他们的悲伤。因为那时人的平均寿命是很短暂的。难道真像王尔德说的,文学是无用的?文学会使人夭折?上帝会将一些聪明的人过早地收去?因为他(她)们参透了人世的秘密,这在上帝是不允许的。或者如中国人的说法,聪明的人玉皇大帝是要召去做他的宠臣的。这么说,他们去了好地方?

熊永是我多年的同事,他死后应该一切都了结了,他埋回了公安故乡。可是这几年,他的70多岁的老父亲却时常叩门走进我家,这位老人将晚年的所有精力放在整理出版儿子的遗作上面,这样,便时常需要我写一点文字附在那书的后面或者前面,写完后,他还要送书,还要提上什么礼物来感谢我。熊永极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出现在我的书房时,那神态,那声音,使我在谈话的时候常常出现幻觉,以为熊永又复活了——这是多么可怕的幻觉,它就这么时常折磨着我,他的老父亲肯定全然不知。

在我的大姐夫死后的几年里,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常看见某个人极像他,甚至完全是他。这样的幻觉也折磨得我气息奄奄。我的大姐夫是我最要好的的朋友,可以想一想他的死让我如何失落。

死去的亡灵,朋友们,我爱你们,可是我却不愿想起你们。我不愿勾起与死亡相联系的记忆。当文学把我弄得心力交瘁、寂寞无解的时候,当我像“放风”一样从书斋里出来,偶尔感受一下喧闹的世界,偶尔到湖边去坐坐,满面扑来荷花的清香、树的浓荫和草木的气味时,我需要想一些美好的、活生生的、阳光下的事情,感受人活着的美妙。就像给手机充电一样,然后走回书斋,在云山雾罩的文学里完成我人生的梦想。诚然,博尔赫斯说: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生与死之间的一场谈话。可我不相信生死之间能进行什么对话,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是充实的,死是虚无的。让我们早一点忘掉那些死去的人吧,虽然他们生前是多么伟大,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可是,梦,无休无止的梦境,那些亡灵乘着夜晚的荒原越过一重重时间的木栅不期而至,恕我粗暴地对待你们,坐在灯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在空中划着避邪的太极符。你们已经沦为鬼魂,成为大野的山精木魅,与人间和文学互不相干了。不要再出现在你们亲人和友人的梦中吧。我这篇小文,权作给你们亡灵安抚的弹奏,安息吧,朋友们,你们的作品将与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