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
这地名听起来是一个村庄,然而却是一个小镇,并且有过繁华的历史。它属永顺县,与古丈县毗邻。湘西剿匪的中心点即在这里。当我们的小船靠岸,一踏上那峭陡的石阶,你就感到一种古老的风味。这儿在抗战前夕,是相当热闹的,当时这里有从上海、武汉、长沙等沦陷区迁来的大商号不下百家,还有外国人投资的。现在,这个古老闭塞的小镇还保留有一座天主教堂和一座基督教堂,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不相信就更觉得有趣。
在这个湘西腹地的野旮旯里,你想到当年那种不正常的拥挤和嘈杂,当你走在这狭窄而曲深、又高又陡、无尽无头的古镇时,你是在一种难言的情韵中,在一种实实在在、准确得不能再准确的“古镇”意境中。
据说它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曾是土司王的王府。如果你想看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就到这儿来吧,这儿到处是湘西地道的吊脚楼。《芙蓉镇》的电影就是在这儿实景拍摄的。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镇上,当时正下着蒙蒙细雨,我们各撑一把伞。石板路两边是古旧而富有悠远感的排门、柜台、石臼、石桌、石井,一些高大的门槛和敞开的木制的天井、影壁、照墙、环廊等。每家的火坑都在燃着,锡壶吊在火上,老年人在火塘边抽着水烟筒。可是,你仔细看来,某家的店铺也摆满了很新潮的商品。抗战时期的一度繁华,给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现在的新生活将要给它一些什么呢?
我来到一家小店,看到一个老人用九分钱打一两包谷酒像喝水一样喝了就走。店主说,他每天都要在这儿喝三四次。店主的一个老婆抱着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她孙女。她告诉我们,这女孩上了电影呢,刘晓庆还收她作了干女儿。他们说,这些年来,最热闹的一次就是拍电影了。虽然已过去多时,谈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王村的旁边有一条大瀑布,瀑布很乱,跌得很深,那山壁上爬满青藤,壁顶是吊脚楼,悬空而建,也不知是怎样建造的。在瀑布那边有一个小山头,山上有一铜柱亭,铜柱是土司王彭世愁和楚王马希范和解盟誓的证物。
这儿原来是楚国的边缘。
我们撑着伞,走下铜柱亭,见天主教堂的钟声响了。铁门打开,出来的却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背着书包。他们大多衣裳陈旧,挂着鼻涕。但他们毕竟是一群学生。
在王村濛濛的细雨中,我心中充满了一种陌生而温雅的情调。好像这儿曾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边城
边城那么有名,却没有旅店投宿。我们只好在河那边四川的一个小镇去住。
边城的街道也很古老,但没有王村那种沧桑兴衰的压抑感觉,只是觉得古老得灵灵秀秀,纤尘不染,有一种清丽之美,一股翠意。
难怪《边城》里有个翠翠。
《边城》电影也是在这儿拍摄的。
我们沿着边城的街往河边走去。昏暗的稀落的路灯照着石板路,领我们投宿的当地人讲诉说哪儿是翠翠与爷爷的房子,哪儿吊脚楼翠翠曾在上面看龙船……我们听到了深巷一群群狗吠,那么多狗的叫声真使人亲切,好久没闻到那狗吠了。
过河是用索拉的,就是翠翠与爷爷拉了一辈子的那种船。现在不要艄公,不要钱,自己过河自己拉索。这是我见到的一种最独特也是最古朴的渡河方式。
这儿的人说,边城是四不管的地方——所谓四不管,他们说是贵州不管,四川不管,湖南不管,长沙不管。可见他们的确有点与世隔绝,他们硬把长沙说成是一个省。
晚上我们住在河边四川秀山县的小镇上,耳听风拍打窗子,边城的河水下滩的声音幽幽咽咽,空气清润,干净得柔情水调。这使我自然想起《边城》小说的深味。沈从文不愧为一代大家,他深得湘西山川之精蕴,这儿的山水给了他最好的滋养。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便走了三个省。人说四川秀山县是这一带最富有的县,而贵州的服饰最特别,湖南这边呢,说只出翠翠与爷爷。
向导领我们参观这个边城。他说这里在过去很热闹,边城一家挨一家的铺面,当初的城门现在也毁了,有内三景外三景,而现在好了,边城又慢慢鲜活了。这里川湘黔三省新修了一个“边城集贸市场”,门坊高大,古色古香,具有当地的建筑特色。三省的老百姓都在这儿赶场,一逢赶场,边城就是人山人海。
在边城,我们看到一条排门上全部用高超的镂雕技术刻着“忠”字,正像我在荆州博物馆看到的那尊出土的镂雕动物小座屏一样令我惊叹。前者是对人造神的崇拜,后者却是对大自然的崇拜。两千年的木雕艺术,难道就是这样发展的么?不管怎样,某一天,这条排门也会成为最珍贵的文物的,我相信。
在这里,我还看到一户人家中的神龛上贴有一副对联:
敬天敬地敬祖宗
爱党爱国爱人民
这种奇怪的调和,极幽默。
不管怎样,边城在生活着,如果你到这儿来,坐在边城的河边,看滩前的碧水,清澈地流,流得像岁月,那将会带给你幻觉般的甜蜜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