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10329400000082

第82章 舞台小世界

舞台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

“顶冠束带俨然君臣父子,停锣住鼓谁是儿女夫妻?”这一副旧时舞台上的楹联,是否告诉我们,所有演出的故事都是假的?

不,对于舞台来说,真实的世界并没有远去,它只是浓缩了;舞台上的布景,的确是一种假设的虚拟。假设这一对恋人或者一对仇人在这儿偶然碰见。那么故事呢,假设他们因太久的分离而在此互诉衷肠;假设他们因往日的宿怨在此拔剑相向,分外眼红,剩下来的将会是什么呢?人心中的深仇大恨,苦恋爱歌,则全是真实的了,任何一点虚假都将使观众去耻笑,耻笑无能的编剧、导演和演员。

一切都要像真正发生的一样,在舞台上,感情是现实的,人物的命运是现实的,而打,而杀、而爱,而睡觉,而吃饭喝酒,全都是假的——是艺术的虚拟。

舞台的灯光将把人间的一切都照射得透明,使你无处躲藏。在夜晚,这里却发生着白天的故事;在今天,却发生着古代的故事。小小舞台,铺着的地毯是绝对平面的,却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经历着可怕的坎坷,风云气短,儿女情长,当你在下面偷偷拭泪的时候,你无论怎样也不相信这是假的。虽然在他的蟒袍玉带里面,穿着印有KISSME标记的T恤,可你偏要说:他就是那个玩弄权术的皇帝,他就是那个铁面无私的包拯。

环境会制造出使我们身历其境的感觉,对于舞台来说,没有环境也可以创造出这种感觉。而演员,就是操纵时空的圣手。他用唱腔,用眼神,用动作,把你带向古今中外,四面八方。

舞台屹立在那里,勾引你的视线,是因为每个人都想以局外人或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这世界上曾发生的一切。“看戏不怕台高”,这句俗话就是讲的此种心理。

然而舞台并不是欢迎所有的人,它无声地进行着严格的挑选,许多不适宜走上舞台的人,就是我们常说的观众,舞台上总是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它只能让稀奇古怪的人来表演:会玩刀弄拳的、会奸诈的、气量狭小的、先当乞丐后当状元驸马的、能上天入地的、丑态百出的、痴情无报的、负心杀人的等等等等。所以,舞台乐于接受生活中的奇人奇事,而真正的杀人犯、神经病、花柳病患者,舞台为什么又排斥他们呢?这就是舞台的妙处,舞台昭示给人们的是:真真假假是世界,假假真真为舞台。

在舞台上杀人的人,也许在生活中不敢杀鸡;在舞台上妙语连珠的人,也许在生活中笨口木讷。舞台上的少男少女,也许是现实中的老大姐和须眉男儿;舞台上的小丑,也许是现实中的先进工作者、共产党员。但是反过来,一个正气堂堂的舞台形象,极少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卑琐小人。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此等玄机,诚如人生社会,大有看头,让一代代观众趋之若鹜,绵绵不绝,亲睹为快。

舞台作为在茫茫尘世中存在的一种特殊现象,它决不会消亡,决不会退出历史的舞台。它使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死而复生,使所有沦入尘土和封存于史书中的人生悲欢、国家兴亡,都突然重现天日,让我们细细地玩味。你走入剧场,投目于舞台,你就会感叹,人间有何等斑斓!活着时荣华富贵,一呼百应,更有以泪洗面,终身戚戚;为爱而矢志不渝,为权而投机钻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一场梦。舞台是神谕、是警言、是历史的智者,它告诉你在世为人的道理。

舞台就是这样,有开场,也有落幕的时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去去,犹如匆匆人生,真可谓铁打的舞台流水的人!

舞台又是神圣庄严的。它让你尽情地表现,最后无情地将一切审判,在它的灯光的追踪下,再巨大的阴谋都会一钱不值,落为笑柄。舞台公正而无私。

历史几千年,舞台却重演激动人间的一瞬间。

戏迷

我们在时间的面前常常沉溺于缅怀。甚至有人说,排斥疏生会使我们清醒地找到自己在历史和生活中的位置。回忆是一种美好的感情,犹如一个浪子,在风尘中寻找着失落的家园。

戏迷就是这样,譬如从孝感而来的,他们抛家离土,为生存和温饱而跻身于喧嚣的城市,他们创造着远离祖先的岁月和梦想,当他们在高楼的某一个角落听到了楚剧——那熟悉的乡音,他们被迷住了,在特有的音乐中他们激动不已,那便是沉入幻想,触吻了故乡泥土的芬芳,聆听到祖先的训诫,一脉相承的种种道德和感情,都突然在灵魂中苏醒。与其说他们在欣赏那剧情、那表演,不如说他们在追溯自己生命的根。

戏迷就是这样:在拥挤的城市,在嘈杂的剧场的条椅上,在胡琴声中,他心驰于高旷的天空与馥郁的田野,听到了故乡小河淙淙的歌吟——那曾经洗濯过他的童年,那有无数遐想的已逝的岁月,都给他极大的温馨与慰抚。

戏迷就是这样,他在戏中召唤着失去的魂魄,重新唤起他对生活的信心和热情,并将在两个小时的演出中,溶化掉他无所依托的孤寂和无处诉说的忧伤;在茫茫的尘世中,在人生的苦斗中,他们看到了那一双永远亲切的祖先的眼睛,正透过烟霭,深情地注视着他们。

于是,潮剧、粤剧、越剧、汉剧、秦腔、豫剧、闽剧、黄梅戏等等,会在海外侨胞中,找到大批大批的戏迷……

另一种戏迷是在剧情中唤回一种生存的经验,同样,他将在演员如泣如诉的表演中,寻找过去自己的影子。面对着假、丑、恶和真、善、美无休无止的较量,他焦虑、愤懑、同情、诅咒、欢呼,或者哭泣,都似乎在重演着他的一生或他家庭人物、周围人物的一生,那些难忘的世事使他再一次感叹生活的严峻、悲惨,或者滑稽、荒唐、可笑。那些浩叹般的道白,那些悲凉的唱腔,终将会紧叩着他人生履历的一隅,正像生活的摔打与磨难教会他勇敢和智慧一样,他关注于剧情的发展和剧中人物的命运,正像他一辈子耿耿于怀的一样:坏人必将受到惩罚,好人则要有好的结局——虽然这等美事生活中并不多见,然而,戏剧千百年来必须顺应戏迷的要求:大悲大喜大团圆、绝处逢生、峰回路转、千古沉冤人间不平天必平,万年奇耻今朝不雪明朝雪。

戏迷就是这样:他在体验和回味那走过的辛酸,使过去的一切都变成甜蜜,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在舞台上怎样升华着那被生活蹂躏过的情操,那没入谎言、骗局、传统桎梏以及强权中的真理,怎样磨砺成珍珠,警示后人,重放光华。

戏迷在舞台上寻找他们的代言人,寻找公正、伦理和为人的准则,在另一个世界——戏剧所昭示的世界里,他们发泄了被压抑过的感情,挺直了被扭曲过的脊梁,喊出了他们一辈子也不敢喊出的话——

戏迷就是这样,他们全身心地参与期间,他们与演员共同创造着一种境界。

甚至在公园的一角,在深夜的斗室,他们哼唱着戏中的某一段唱腔,那都是因为他们无法忘怀他们被迷住的那戏、那景、那演员……

剧作家

对于剧作家来说,他面对一叠稿纸,就将踏入另一场人世的战斗。

这是他在宁静的处所,惟一向世界挑战的形式。一杯茶、一支烟所袅袅升起的雾缕,剧作家想把它们化作历史的烟云。他要透过它们,或者说要拨开它们,搜寻邪恶和真理的足迹,他要让历史尸陈狼籍,在危如垒卵的对峙中,他要挑起一场心灵的世界大战,作为参与者和指挥者,他的心中充盈着所有人类的感情,而且,他懂得,他必须比常人更深地爱、更深地恨。

剧作家开始创作的时候,他必须看清时间和环境的作用,意外的事情往往就这样发生了,有时候,剧作家自己也措手不及。但是他十分清醒,他必须配备各种力量:真理和歪理、歹人与善人,他们的份量往往成为剧作家头疼的根源。

他必须寻找契机来烘托他心中的英雄,同时,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忘记拿起他的笔杆——他的鞭子,淋漓尽致地鞭笞那些猥琐和势利的坏蛋。

各种脸谱先人们都为剧作家备置好了,各种角色都站在剧作家的前面,一声令下,就会刀光剑影,就会死去活来。

剧作家认定一点,在胆颤心惊中把自己逼入绝境,然后才有从深渊中升腾而起的思想,惊人的行动和有关生与死的永恒话题。

哪怕是一个时时在生活中优柔寡断的剧作家,他也知道他无法让他的人物承受心灵的煎熬,无法让人物独处;一个寂寞的剧作家也无法让他的人物去领受寂寞的妙趣,骚动和喧哗,剧作家只能选择后者。他知道,他布下了各种机关,那是为了人物去自投罗网,而“机关”的神妙玄奥就会凸现于观众眼前。因此,一个在生活中追求静谧恬适的剧作家,提起笔,就将一反常态,闹得生活纷纷扬扬,怪事不穷。

果敢的行动和喋喋不休,会使个性各异的剧作家殊途同归。说话,说话,说话,行动,行动,行动,所有的一切,都将在言行中表现。剧作家有什么办法呢,他知道,他的人物一上台,就将面临尴尬,一个不善语言和行动的人,哪怕剧作家十分钟爱,最后还得被观众哄下台去。他还知道,在某个夜晚,某个栈房,或者某个客厅、大堂,一群人都不会稍纵即逝,全是一帮赖着不走的家伙,每个人都要上窜下跳地表现自己,而且,他们第一次上来了,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剧作家必须怀着耐心,让他们各陈其辞,说明上台或者下台的理由,这些家伙(人物)们,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闯入进来,无话找话,而且,这些人物决不是互不相干的一群,他们盘根错节,你是我的表哥,我是他的生父;她是你的情人,你又是他的领导,等等等等。因此,才有了情,才有了义,才有了等级,才有了迫害,才有了新与旧的斗争,才有了误会、和解、偷听、舍身成仁、妻离子散、卖身投靠等等等等。

很难说那些戏剧作家是对传统文化的依附性,还是对历史事件的真实热情,当他们对现实生活中他周围的人无法作出判断时,他就要回到惯常的历史题材中去。把握现实需要付出代价,戏剧作家,他不是为时髦而生存的,许许多多的韵脚烂熟于心,他像一个古代的儒士,一个吟哦者,在一本又一本翻旧了的历史老帐中,挖掘现代人感兴趣的话题。而另一些戏剧作家则想别出心裁,让现实中的人走入了传统的韵白、唱腔和招式中去,因此剧作家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必须“戴着镣铐跳舞”。

但是他多么相信那么一种魅力,古代的魅力,使大众对他推出的人物评头品足,找出其中新颖的、令人激动的、力透纸背的部分,并且说,这就是创新。其实,剧作家知道,这不过是花样翻新。可是剧作家讨厌“花样”这两个字,他希望别人承认的是深沉、想象力以及创造性。然而,剧作家又讨厌“时尚”这两个字,他害怕别人说跟风、模仿、玩艺术。他就在这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心态中苦心经营。戏剧正在慢慢被人遗忘,剧作家却不能中途退阵,他是尖兵,是前锋,他终身想要向世人证实的,就是戏剧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因此剧作家像一个受难者,一个背负着精神十字架的圣徒,他远离尘嚣,在自己划出的小天地里,拥抱和玩味几千年的文明,在自己遐想的境界中摔打,他让人物形象地说出他自己的思想,让他们在舞台上走马灯一样地穿梭,表达自己的种种价值观念。

当戏剧演出的时候,剧作家就退到观众席上的某一个角落,看着帷幕,泪水浮出了眼眶,在心里对自己说:“瞧,这就是你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