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民族的发祥地来说,它往往带着很浓厚的神话色彩。浪漫、神奇、雄峻甚至含满了智慧和痛苦,这得以使后人在缅怀和追忆时有某种一触即发的激动,并且可以在缅怀的瞬间一下子就能触摸到一个民族源远流长的血脉,隐隐中产生强大的皈依渴望和崇高感。现代人变得越来越明智和宽宏,不再把任何民族形容为“原始”和“野蛮”——这些字眼现在成了一种美好的誉词,它代表着末被文明污染的历史和强悍的民族精神,何况这种所谓的原始或蛮夷在中国都渐渐被强大的现代文明和汉文化的强烈征服欲所同化了。当然,每一个民族的精神都是独特而执拗的,谁也无法消灭,只会愈来愈吸引人,以它孤独的情调和饱经沧桑的命运,唤起人们的洞幽察微。
在未来清江之前,我也曾经游历了鄂西,对巴人和土家的历史,我都以一种朝圣者的虔敬歌颂过他。巴人的安息之地悬棺,这种“倒扣在记忆之岸的老船”,他们的灵魂“夜夜聆听着江河的涛声”,“就是死,也要超越人的高度,”而巴人的先祖廪君,当年掷剑于石穴,驾土船逐河而去,为了一个民族的兴旺,一个新的纪元,竟能将土船超渡上岸,越过湍急险恶的波涛(这使人想起《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这条土船似乎就象征着土家族的历史发端,而清江,就是廪君驾驮着他的民族一直走向今天的激动人心的见证。
在长阳境内的清江游历,那土家人的发源地——武落钟离绝壁之上的石穴,带有古代生殖崇拜意味的石器,一直到两岸土风犹在的孑存的跳丧、哭嫁,我们不得不感叹一个民族从古至今顽强生存的经验和情调。河流与民族和宗教息息相关,亚马逊、尼罗河、恒河、拉萨河、长江、黄河,它的水流奔涌的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它洗沐的是我们落满风尘的灵魂,浸润着我们的精神。对于土家人来说,摆手舞、哭嫁歌似乎代表着清江那不落纤尘、绝秀于世的温婉,而毕兹卡和跳丧则是在两岸绝壁的掐截下生命爆发的激越。白虎像一种飘浮不定的、迅猛的生灵,它是土家和远古巴人生命浪漫存在的宣告,在这条圣洁的八百里清江上,每一个逐河而去或者溯水而上的游历者,都会产生莫名的冲动。像我们这些走遍了许多山川的旅人来说,中国的风景河流有时候只不过唤醒我们对于大自然的重新审视,而对清江来说,它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人类某种生存的秘密——每一个种族都不得不在历史浪漫精神的最初鼓舞和装饰下,走向严峻的未来,迎接永无休止的命运挑战。在清江两岸的高山上,那镜子似的梯田,那小箬笠似的一畦畦麦田,那寂寞高扬的炊烟,那各种各样背在孩子和老人背上似乎永远也无法卸下的沉重的背篓,同样也是奔涌于现实的河流,也是一个民族在峡谷中无声的倾诉。对于土家和巴人来说,沉重的是历史,浪漫的是精神,它构成了我们对一条河流的认识。如果一个民族顽强地生存了几千年,她经受了自然的戕害,异族的迫胁和同化(有时这种力量多么巨大),却能把她的自豪感保持下来,这除了浪漫精神的支撑还有什么呢?
清江的清澈是那么不动声色,土家族不是一个张扬的民族,当她倒映着那些历史的风云时,也那么安静,使你觉得安静得不像一个有别于汉族的民族,她也并非尘封于自然的荒野与丛林中,她没有疆域,没有自己的语言,但是,她就这么存在下来了,在貌似的平凡中其实是一种多大奇迹!而清江,就是这个民族的源流,也是她凝聚力的体现。历史,选择了追逐丰茂的水草而居,而河流,则是我们灵魂的居所,她使我们眼睛发亮,心存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