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一开来,小花狗一下子窜出来,两个前爪子爬在王诚肚子上用牙齿撕咬衣服,用舌头在到处乱舔,他妈满脸堆着笑两眼直盯在儿子的脸上,靠着微弱的星光,想窥察出她心里疑虑的答案来,而两只手自然的伸过去接住了儿子的包袱,走到房里的时候他爹只问了一声:
“你回来了?”
“回来了。”王诚回答了一声,接着问:
“爹!你身体好吗?”
“好着哩!”他爹只答应了这一句再就没插上话。
这时王诚已坐在了炕上,他妈急问:
“诚儿,不是放假时候,你怎么回家来了?”
王诚勉强的装出自然的样子,很不自然的笑着回答:
“因为时局很乱很不稳定,学校放了假等社会好了再复课。”
在她问儿子和儿子回答的时候,她的眼光不停的自上而下,又是自下而上一遍又一遍的观察着儿子穿戴新鲜而整齐清洁的衣服鞋袜帽子和红润的胖胖的脸庞,和去年夏天离家时相比较简直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而这个差别越大,在她心里引起的疑问越多,从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她不相信儿子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花子一样的身无分文离开了家庭,多半年的时间吃喝穿戴不算数还上学读书又挣来了钱,尽管儿子述说着出去所经过所遇到的人和事,但她都是将信将疑的,世界上哪能有那么多的好做那么多的好事!唯独对儿子夜宿华家岭和病卧李庄的事深信不疑,且流出了疼爱儿子的同情眼泪,同时也庆幸遇上了张妈母子那样菩萨心肠的人并对她们感谢至极,尤其是对雪琴的去校探望不单是喜形于色,且在内心里已经浮现出一幅美丽的双喜图。王诚爹只是坐在一旁吧嗒吧嗒不停的吸着旱烟,王诚觉得冷落了父亲,就故意没话找话说:
“爹!多半年来家里临花个钱还是紧迫的很吧!”
还没争得上老头子开口,他妈就抢先说:
“唉!你提起花钱的事,把人真气死了!咱们这家里嘛!经常是个没钱花,大家都习惯了,也没啥要花钱的事,所以年前你寄来的那些钱,你爹说要办些年货再给每人缝一两件衣服,余下的就买些粮食添补今年的口粮,我当时舍不得花,我想着我娃在外边不知道咋受苦,口挪肚简的存下这几个钱……”
说到这里,她眼圈儿红了,再说不下去了,拉上来她的衣襟,擦了擦眼睛,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寄回家来,我们怎么忍心把它就花掉,所以只称了几斤盐,买了些香火,其余的全部放下来,当时如果买粮食,还能买两口袋麦子,就添补足了今年的口粮,可放到现在前几天你爹说连一升麦子都买不下了,简直就算成废纸了,气的我大哭了一场……。”
她说着说着又掉下了眼泪。这下子才轮到了他爹说话的机会:
“我说你这人整天不出门,不到集上去,外边的啥世事都不知道,只管由你心里想着办事,还死犟瞎犟的,你就不知道纸票子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大红袍(面额一元的红票子)没人要了,国家就出来了关金,说是一元顶陆元用,日子不多,关金也不值钱了,又出来了金圆券,没用上几天又不行了,现在又是银圆卷,根本没人要,现在老百姓自动拿出银元和铜板使花开了,谁还拿上纸票子去买货,生意人也不要三联单,也不明说不要,总是找些这原因那原因,不给你卖给货,像这些大事情你全不知道,还爱逞能的很!”
他妈接口说:
“我不是逞啥能,我是觉得我的娃在那一程路上,从口里抽出来集存下的几个钱,我不忍心过年乱花掉,谁料想到票子就是变也不会变的这么快,结果是把我娃的心白费了,什么作用都没起……”
说着说着,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王诚劝说:
“算了!算了,再都不要说了,那几个钱花与不花都没啥关系,况且花与不花都是一片好心肠,至于以后的变化谁能知道呢!不要说咱们这偏僻山梁儿的人民百姓,就是大城市的大工商大老板,搞了多少年的生意,真是要多精灵有多精灵,这两年由于票子不值钱的变化,没掌握好,一赔几十万、几百万,没办法,跳河、上吊、服毒等等办法进行自杀的,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有,把咱们的那几个钱值得了什么……”。
听到这里老两口不约而同的都是啊了一声,老汉睁大眼睛惊叹道:
“有这事!”
老婆子紧接着叹气说:
“唉!这世道啥人都活不前去!”
王诚本想把自己拿回来的钱给父母亲些,以为家庭日用开支,但从母亲的动态中已观察出她心里的猜疑来就没有把钱拿出来,否则,怕更增她的疑心,所以借着话题说:“是啊!这个世道,只要是老百姓,谁都活不安然,只有那些贪官污吏,靠着欺压人民剥削人民得来的钱,过着花天酒地腐朽不堪的生活,而广大的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牛做马,吃不饱穿不暖,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得前去,我们穷苦老百姓,只有紧密的团结起来,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互相支持,完全彻底消灭了这些害人虫,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王诚回家近十天的日子了,她妈每日里不是欢天喜地,而是越来越加心情沉重,她对儿子出门多半年的情况本来就存有疑心,再加上儿子一回到家以后,听见村子里有狗叫声他总是惊慌不安的要赶快出门去看一看听一听,晚间多不在家里住,总是说要看这个亲戚去,要看那个亲戚去,连有些多年不曾去过的远房亲戚家竟然也要去,或者是到这里那里看同学去,不论是谁家,只要是一去就必然要住下过夜,所有这些丝毫不合他以往的性格、行为,这就更增了她的疑心,在心里不断揣摩着: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敢保证,儿子就是再穷再困难,绝不是为非作歹的人,绝不会用偷人、抢人的手段去挣钱,更不会当土匪、耍赌博、耍流氓或参加什么帮会道门,装神弄鬼骗取他人钱财,那么他的钱是从那里来的?他既是在上学,为什么放寒假时不回家来过年,这时候却突然回家来了!回来以后又为什么那样的不安定东奔西跑的?他为什么心情既沉闷又烦躁?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不看书也不写字,只是在屋里呆坐着,有时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打猪骂狗的,所有这一连串的问题,他百思不得一解,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她害怕!她早晚在灶王爷前烧香叩头,也在山神庙、娘娘庙等多处神庙烧香叩头、许愿、祈祷众神灵保佑儿子平安无事。这天下午,来了一个老百姓模样的陌生人登门造访,王诚在屋里一听到声音,就三步并作两步咆出门去,还没等跑到客人跟前,就大声笑喊:
“大哥!啥风把你这贵人吹到我家来了?真是料想不到。”
说着话已经拉住来人的手,亲亲热热的领进门,他妈一听来人是儿子的卖水大哥,更是欢喜非常,问寒问暖、感谢、欢迎的话说了一大堆,就收拾给客人做饭去了。久别重逢,要说的话特别多,直说到吃毕饭以后,两人的谈话兴趣仍然未尽,母亲做活去了,两个人还在说说笑笑,突然客人放低了声音问:
“你买不买广济丹?”
王诚一听,倏忽脸色大变,溜下炕去没说一句话走出房门去,客人既没过问又没阻止,只是把右手放进了前衣襟下,静待变化,他直走到大门上,才对他妈说:
“你进去对那个人说,我有紧急事情,今天晚上不能回家来,他要住就住下,要不住就随他去。”
他妈望着儿子的脸色,着急地问:
“刚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一时之间又是怎么了?有话慢慢地说嘛!你这娃娃的牛脾气总是不改,和人说话时,一句不随你心就给人家翻脸,那是何必呢!”
王诚只说了一句:“你不用管。”转身就走了。他妈这才放下活计走进屋里去,满脸堆着笑,光问“你喝水吗。”然后才说:“诚儿说他有个紧急事情要去办,今晚还不能回来,你就住在我这儿,等他明天回来,你们好再谈闲。”
客人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两声,他面未改色,镇静自若,在实践中,各种形形色色的逃兵叛徒、内奸之类的人物他都遇到过,大大小小的惊险场面他都经历过,今天在这里,这样的环境下,即使从最坏处想发生最坏的事情,他都不在乎,所以表现得自然,大方,客客气气的说:
“感谢大娘的厚意!今天我就不住了,诚弟他有事就让他去办,不要耽误了他的重要事情,我这是个闲人,改日再来看望大娘和诚弟,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话,他溜下炕来就走,他用左手拉着穿上鞋子,右手始终没有从前长襟下抽出来过,两只眼睛一直盯在王诚他妈的脸上,以致使她低下头去,脸色发红,有时他也以极快的速度扫视一下周围的环境,在穿好鞋子以后,他笑容满面,向王母告辞出门去了。在他往大门外走的时候,以对王母打招呼、说客气话、挥手致意等形式多次回头向周围扫视。
过了不多三几天,卖水大哥又来造访,这次他到大门前相遇后既不含怒又不喜笑,而是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一开口就问:
“你买不买广济丹?”
王诚低下头去回答了一句:
“有何用处?”
“能治百病,就看你买不买?”客人又问了一句。
“价钱不摸底,不能随便决定买与不买。”王诚又回了一句。
“价钱不贵也不贱,穷人能买起,富人没钱买。”
“如此说来,我就买五粒!”
“好!我再送你五粒!”
二人同说:
“十粒广济丹,能保天下安!”
于是二人共同哈哈大笑,不过王诚笑的很不够自然,随着以上对话的进行客人的脸色越来越随和了,最后现出了笑容,王诚就客客气气的把客人请进了家门,可是客人的眼光在各处留意扫视,直到共同上炕坐下以后,他的右手总是从前衣襟下不抽出来,并且一坐到炕上,开口就问:
“怎么样了?是害怕了还是后悔了,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嘛!为什么动摇起来了?”
王诚听了这话以后,觉得自己的人格受辱,但这次他强忍了,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一则这人曾有恩于自己,不能再次给他难看,二则,根据组织的交代,第一个和我对话接头的人就是自己的领导,初次明确了身份与顶头上司谈话也不能过分无礼,所以只是抬起头来,双眼圆睁,然后又是淡淡的一笑才说:
“大哥,你作为我的大哥和我的上级领导,你太不了解我了!我王诚虽不才,也是个七尺男儿,只要是我自己做过的事,从不会后悔的,更不会怕什么,天大的困难,我都没入在眼里,就是杀头,我也是无所畏惧的,我觉得一个人迟早要死的,只活的有趣,死的值得,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不一定在物质上追求什么享受,我在县上念初中时困难到那样的程度,我每天还是生活得快快乐乐,现在我觉得可惜的就是,如果再没有我上学的机会,那对我来说比什么都痛苦,这就是我最大的所担心的事,也是我心里的真实话,所以上次表现出不愉快的动作,请大哥见谅!”
客人听了这番话以后,哈哈一笑,拍着王诚的肩膀说:
“你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至于你所担心的事,完全是多余的没必要的,当前要你离开是因为那里的组织遭到破坏,为了安全起见,决定让大家作暂时性的疏散,待事情平静安全以后,大家都是要原回去的,你念书也就耽误不了,再说,如果是很快解放了,国家建设、国家管理各方面都需要大量的人才,像你这样聪明好学、意志坚强的人,就是自己不想进学校的门,组织还要动员你去上学培养深造你,还把你愁没学上。还有,老实告诉你,你这次出外求学,除了你自己的刻苦努力以外,很多事情是组织有意识的安排帮助你解决的,可不是你尽走桃花运,事事碰得那样顺利、好解决。”
“啊!!!原来你们是……”
王诚惊得大声啊了一声,许多话就要脱口而出,但他觉得说出来太不好听,硬是忍住了,就改口问了一句:
“那雪琴她们呢?”
“那是你真正碰上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就咱们两人的初次见面,也纯属巧遇。”
王诚一方面觉得事已如此,只好认命了,另方面听说以后的上学有望,心情就有所好转,在送走卖水大哥以后的第一天,就到县城去,临走时把厚厚的一叠大关金票子给了父亲,并叮咛说:
“你看家里需要干什么,你就拿去花用,一定不要把票子放在家里不花,因为票子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一放下就像前次的那几个钱一样变成废纸了,再就是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因为她细心、疑心太多,她一知道我拿回来了钱,就又胡思乱想为我操心去了。”
王诚他爹只是木呆的像机器一样接过了票子。
王诚在县中学一出现,苟瑞雄于当晚就到县政府情报秘书那里去报告,在听完报告以后,秘书吊起他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很好嘛!有情况及时报告这是很好的,像这样下去,肯定是对你的前程大有好处的,应当努力干下去。今后的任务还是严密监视王诚等中学学生的活动情况,可要注意保密,今后就再不要直接到我这里来,每天一次,你把当天的情况写一简单的纸条,放到你们校门外东侧的大路旁一棵左公柳上,它的南面半人高处有一被水冲的洞子里面,如有紧急特殊情况,就随时马上把情报送到那里。”
说完了这些话,停了一会儿,又改正说:
“不行!放在树洞里容易被他人发现,你就放在树洞的端下边土地上挖个小洞,把情报放在里面,上边零乱的放些石块之类的东西就行了,但一定要注意,放东西时不要被人看见,为了保险起见,你就装作在那里大便或干什么样的……。”
苟瑞雄在听完指示以后,吹捧说:
“秘书真了不起!连我们学校门前的一颗柳树都这么清楚!”
情报秘书被捧得舒服极了,哈哈一笑,在椅子上身子向后一仰,双手的十指交叉着栏在后脑勺处笑着说:
“干咱们这一行的,如果不熟悉自己负责的范围内的一切情况,那就会把头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老实告诉你,这个县境内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都是了然于胸,全县所有的村庄里有多少富户、有多少穷光蛋、有多少宽房大舍、有多少茅屋草房、如此等等无一不在我的头脑中,像县城这就更不必说了,连谁家锅台上有几个碗我都是一清二楚的,你们中学那是多事之处,其一切的一切我还能不知道吗?……。”
说到这里,他收起身子,双手放在桌子上装出一付神秘的样子,放低声音说:
“咱们是同行,是知心朋友,我又是你的直接领导,说明白些,你的前程你的生命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给你说的话,你如告诉给第二个人,那就是杀头之罪!”
说到这里他阴沉着脸,拿出一副很严肃的神态来,继续说:
“就连十六团、十四旅这两部分马家队伍,他们有多少兵、有多少马、有多少枪支弹药,团部、旅部都是些什么人,以及他们的仓库据点等等都是哈哈……。”
他把以后的话再没说完,只是右手拍了几下自己的胸部又大声说:“为这事上司高兴极了,对我给了大大的奖励……。”
学校门前来个钉破鞋的,眼前放着一个破木箱子,里边有几双破鞋和钉鞋钉子之类的东西,他戴一副墨镜,一个破毡帽几乎遮盖住了全部脸面,整天坐在那里大腿压着二腿,嘴角上刁着烟卷,不伦不类的。
古历五月初七拂晓的时候,田青带着数十名警察和百十个保安队全副武装,把县中学团团包围,如临大乱、准确无误的从英语马老师房子里把王诚抓出来五花大绑,送进了县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