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案人是他的妻子蒙玉芳,这个人的情况前面已经说过了,土匪头子王彪当然是提审过了,但该王是一个顽匪,一直否认,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予以认定。”
王诚紧接着以肯定的口气说:
“这就对了!我认为这一案很有可能是个假案,其疑点很多,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报案人非常可疑,我们这里才解放不久,蒙玉芳的思想进步程度超出正常,退一步说,就算是有这样觉悟高,何以在其夫参与土匪活动时不向政府举报,而在刘死后她就报案哩?第二,参与土匪活动绝非公开之举,何以全乡人皆知,既是全乡人都知道刘是土匪,何以事前无人举报?人死了忽然人都知道刘是土匪,这中间是否有人运动了群众而众口一词!第三,王彪一直否认,就是因其顽固还是别有他故?第四,刘自杀的当晚其妻是否在家?如不在家,究去何处?根据以上情况,我以为刘中杰有很大的可能是含冤而死,所以这一案有再行查清的必要。”
在王诚发言的时候,整个会场非常安静,每个人都是聚精会神地倾听,而郭专员则和县委书记交头接耳的谈了很大一阵子话。在王诚的发言刚一结束后,同时有很多人举手要求发言,看来他的话引起了与会众人的注意,但谁也没有发上言,因为郭专员紧接着问:
“王诚,你还认识我吗?”
“和专员初次遇面实不认识。”王诚谨慎的回答。
郭专员哈哈一笑说:
“我们这是第二次遇面,并不是第一次,你怎么连审讯过你的法官都不认识了呢?”
王诚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注视了一会郭专员,就站起来大声说:
“专员莫不就是郭副司令吗?”
“不错,你还记得!”
王诚从人群中挤过去,郭专员也站起身来,二人紧紧地握住手,王诚非常感激地说:
“多谢专员救命之恩!不然的话我早已身首异处。”
郭专员连忙说:
“不然,不然!营救你出狱的是党组织,不是我个人的功劳,我仅仅是执行了组织的决定而已,不过因为营救你,可暴露了我自己,几乎身遭危险!你不知道,我的那个警卫员就是军统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特务,在放走你后,军统就决定马上逮捕我!”
郭专员说了这几句话以后,哈哈大笑。县委书记接着说:
“还有许多同志准备要发言,因时间关系,现在就请郭专员讲一讲。”
郭专员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同志们在第一线工作辛苦了,尤其是西北土改团和省上来的同志,这里条件差,更是吃了大苦,我代表地委和专署,对所有同志问候和致意!”
与会同志报以热烈的掌声。郭专员接着说:
“我来讲几点意见供同志们工作中参考:第一,关于运动中非正常死人的问题,同意景平安和王诚二同志的意见,因时间关系我不再多说什么,我只提醒所有同志应该认识到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必须予以高度的重视,不能等闲视之,谁如果轻视了这个问题,就会在政策上犯严重的错误,所谓畏罪自杀无关要紧的观点是严重的“左”倾错误思想的表现,必须立即改正,否则,就要予以组织处理。第二,关于刘中杰案件,必须再行调查,我的意见程国平(县法院院长,土改法庭庭长)同志亲自到乡村去作细致的调查访问工作,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并将结果直接报我。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六……
接着县委书记作了总结讲话,散会时已经是凌晨四点的时候,鸡头大的雪花随着狂风飞舞,各个乡的同志们距此地有十头八里路的,有二、三十里远的,还有五十里路程的,一律无一例外的顶风冒雪踏着泥浆,走向各自工作的乡村。
第二天,风雪虽然停止,天气仍然阴沉,黑云浓密,好像是整个天将要压下来的样子,道路上尽是泥水弥漫,程国平和另一名同志由县中心组住地出发向四区三乡走去,这是一个山区乡村,多是羊肠小道,路程又远,两个人跌跌滚滚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到乡政府,工作组长是一位老同志,工农干部,四区的区委书记,由于昨晚散会后程院长给他作了交待,所以他除了给二人派好饭等候外,给其他乡村干部介绍说:这是县中心组派的老程和小周二位同志来我乡检查土改工作,丝毫不提院长二字,程就以普通工作人员的身份出现而活动在各村各户。整整六天的时间过去了,老程无一收获,召开过几十场各种会议,如乡村干部会,积极分子会,妇女会,老年人会等等,讲解土改政策贫困农团结起来闹土改分田地,大家洗耳恭听,秩序井然,一提到刘中杰众口一词,说刘是土匪头子王彪的团伙,是畏罪自杀,当问到他既是土匪,干了那些坏事?既是畏罪自杀,他具体有那些罪恶?谁也说不上一条,就连蒙玉芳也说不出一件事实来,只有农会主任张广才说了几条鸡毛蒜皮的事实,偷了谁家鸡,奸污了谁家的女人等事,走访各家各户,所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就连一些小孩子的回答都说刘中杰是土匪,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谁也是不言喘,再加上几次到蒙玉芳家里去,和她谈话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安情绪和她的干哭假悲伤,就这两点,使程国平的思想完全坚定起来;刘中杰的案件是假案,有人运动了群众,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老程心情非常烦闷,穿上没面子的老羊皮袄,从乡政府住地走出来,到郊外随便走一走,过了很大一会,雪景虽好,但无意赏玩,觉得甚是无聊,见一人家院墙东倒西塌,没有大门,院内两座破屋,明显是多年失修,他信步走了进去直到掀开房门,走进屋里去,主人才发现来了客人,一老人和一老太婆,明显是一对老夫妇,急忙要下炕来让客人上炕去,老程伸手拦住他二人,自己就已经上了炕,炕上有一个火盆,老两口正在捣罐罐茶,炕很热,加上上脸的硬柴火,老两口暖得脸色红彤彤的,他们赶快换上新茶叶,给客人炖茶喝,又装了高高的一锅旱烟让客人抽,所有这些,老程都是略表谢意,就享受起来,于是两个人边抽烟喝茶边拉东扯西的说闲话,老婆子也不时的插上两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刘中杰的问题上来,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去了,老婆子赶急接上话题,大谈特谈,刘中杰是王彪一伙土匪一起的,老程对这些已听了千百遍的话并没有怎么注意听,只随便问了一句,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只说了一句,人都是这样说的,再就没有一句像样的话,说着说着,老汉的表情越来越愤怒,他又叹了一口气并说了一句:
“苍天总会有眼的!”
老婆子立时脸色大变,捣了一把老汉的身子说:
“我把面盆放在了厨房案子上,你赶快走,咱两人抬到锅台上,不然就冻破了。”
她说着就往炕下溜,可是老汉既不说他不去,又不说他去,像是没听见的一样,只是低着头,狠劲的一口一口的抽旱烟。老程经过大半天的谈话,发现了老汉是个犟人,就乘机激了一句:
“刘中杰乡上的干部都说他是土匪,还要苍天睁啥眼!”
果然,老汉被激怒了,他放下烟锅,圆睁双眼,大声说:
“乡上的干部都是些王八蛋!只知道把人往死里亏,刘中杰冤枉啊!刘中杰可怜呀!”
这话一说出来,老婆子直扑过去,把老汉压倒,并用被子把头给蒙住,然后赔着笑脸对老程说:
“我家这个老汉是有个疯病,只要病一犯,口里就胡说一气,这位官长你就千万不要当真,要理他的话,看着我们两个老棺材瓤子可怜的样子,你就行行好,饶了他吧!”
老婆子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就用袖子擦她的眼泪。老程赶忙安慰解释说:
“老人家,你不要害怕,其实老汉是个很正直的大好人,他说出了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只要他老人家能把真实话给我全部说出来,我给你们作保证不会有任何麻烦事发生,而且还算你作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刘中杰的冤屈就此还能明白。”
老汉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真的像疯子一样,拍着自己胸脯大声说:
“我这就豁出去我这条老命不要了,我已经活过七十多岁了,难道还能再活七十多年不成!只要是刘中杰这娃娃的冤屈得明,哪怕他张广才把我枪毙了,我也是心甘情愿,刘家这娃娃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幼没了爹娘,是他舅舅拉扯成人,又给帮助着找了个媳妇,两口子日子过的很不错,谁料想张广才这个大坏蛋和那个嫁汉勾结在一起,活活的把娃娃害死了,世上还有真理吗?老天爷还有眼睛吗!”他说到这里放声大哭。
可是老婆子还是死死的缠住他,又是捂嘴,又是拳打,又是下话,又是谩骂等等,百般阻拦。老程觉得这里很可能就是案子的突破口,于是就脱掉身上穿的老羊皮袄,腰里挎的手枪就显现出来,这也是他有意迎合当地群众心里的动作,因为群众认为带手枪的都是当大官的,有一次县委书记到乡村去,群众把警卫员团团围住,有告状的,有诉苦的,有说热情话问好的,相反,把书记冷在一旁无人理睬,弄的警卫员很不好意思,今天也是很灵验,老两口顿时瞠目结舌,老程就诚恳地说:
“两位老人家千万不要害怕,老实告诉你们,我是县法院院长,专门为刘中杰的案子来这个乡的,就是因为县上认为他很有可能是有啥冤屈才自杀的,我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为死者鸣冤,不过我觉得你两个老人都是老诚人,很可靠,才把实话给你们说了,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了,要是说出去,不但给我们查案子造成困难,在一定的时候说不定对你们也不利……”
还没等老程把话说完,老汉唬的翻起来,光脚片子跳下炕去跪在地上说:
“我给青天大老爷磕头!这是苍天睁了眼,是刘家娃娃死后有灵,把大老爷领到我家里来,我对天发誓对院长保密……”
老程急忙把他扶起来,才发现他满脸流泪,就按他到炕上坐下并解释说:
“老人家不可这样,现在的法院是人民法院,院长是人民勤务员,是给劳动人民办事的,像刘中杰这样有冤枉的人,我是理所当然应该给予鸣冤的,所以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是一致的,你的目的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你老人家就应该对我说实话,帮助我很快把案子查清,至于泄露机密的事,我看出你老两口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把丑话说在前边而已。”
待老程把话说毕,他满口应承:
“是!是!我一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照实给院长说清楚。”
于是他就从减租减息后,乡上建立农会,选举农会主任,民兵连长,妇联主任等乡干部说起,一板一眼,一事一项的直说到刘中杰死后,张广才派农会干部挨门遂户给各家教话如何如何的说,谁要是说错一句话,就按反革命,破坏土改运动送去劳改,严重的还要枪毙,谁家娃娃如果说错了话,一律算是大人的,所以对所有的公家人谁也不敢说一句别的话,一律是按照人家教的话说,也不许人随便接触公家人等等。足足说了两个多小时,中间还有老婆子不时插话补充。
听完老两口的叙述,老程强忍着心里的愤怒和颜悦色的说:
“你们两位老人谈的很好,对我帮助很大,也是对死者的一片好心意,我先表示对你们致谢!你们所说的一切我当然是完全相信,但为了更好的更充分的说明问题,你们能对我提供几个和你一样心肠好,敢说实话的人,我再行访问,以便使案子尽快查清。”
老汉赶忙说:
“我是个老百姓,怎么敢当担院长的致谢!”
然后他低头想了一阵,说出几个人名字来。
第二天早饭后,小周回县中心组去了。第三天早上小周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三名同志,他们一行人到乡政府后,乡中心组长马上召集全乡所有干部会议,讨论土改问题,同时叫村长们召集全乡群众大会。这个乡不很大两个多小时后全乡的群众召集起来了,说是今天的会议重要,所有男女能参加会的人一定要都来,所以来的人很多,连平时多不参加会议的老汉老婆子也都来了,这时乡上的干部会议也刚好开完,接着就全部来参加大会,会议一开始,乡中心组长宣布开会:
“请县法院院长,土改法庭庭长程国平同志宣读法庭决定。”
人们正在交头接耳打问谁是院长的时候,穿没面子皮袄的人站起来脱掉皮袄大声宣读:
“经调查三乡农会主任张广才,民兵连长吴占科,妇联主任蒙玉芳三人与刘中杰的自杀有重大关系,县法院和土改法庭联席会议决定对以上三人拘捕审查,特此决定。”
宣读毕程院长大吼一声:
“带下去!”
一时会场空气非常紧张,只能听见几千人的呼吸声,一些胆小的妇女们颤抖起来,程院长作了简短的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们,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刘中杰的死完全是一个冤案,是由这三个人迫害致死的,法院决定已将他们拘捕,希望所有的人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向我或土改工作组的同志反映,不要有任何顾虑,今天是共产党领导,是人民政府,我是专门来这乡查这个案子的,不查出个结果,我是不离开这里的,不要怕有谁会报复揭发问题的人……”
工作组长宣布了一声散会以后,几十个人同时大哭起来,有刘家的亲房,有张家、吴家的亲人,唯独没有蒙家的亲人,而其他人则乱哄哄的喊叫、咒骂起来,有的说:
“到底是苍天有眼呀!”“任何时候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妇女们大骂:
“都是蒙家的这臊嫁汉惹下的祸!”
“把这嫁汉公家应该枪绝了!”另一个妇女咒骂。
“枪毙了就便宜她臊嫁汉了,应该零刀碎刮了!”再一个女人说。
很快,张家和吴家有人给自家的背来一大包被褥衣服,且各家有一大堆男人、女人、老的、小的前来哭哭啼啼给送行,只有蒙玉芳孤苦伶仃无人理睬,才是求告隔壁一位老太婆给拿来了几件衣服和一个薄被子,打个小卷儿自己背着,而张吴两家各有一个青壮男人给背着行李要送到县上去,县上来的三名同志,每人手提一把手枪分别跟在三人之后,小周在前边带路,一行人离开乡村向县上走去。
王诚就是那个牛性子,为了学习,为了工作,就不顾一切的来拼命,土改工作已进行到划成分阶段,现两榜已过,就要三榜定案了,工作非常紧张繁忙,由于日以继夜的劳累,他的身体明显的日益不支,饮食减少,面目憔悴,失眠,精神萎靡,但工作照常不误,毫无怠慢。这天县委书记来乡检查工作,王诚在汇报时有气无力,上气不接下气,他喝上一口水,强恨劲要说下去,但还是力不从心,书记看见他骨瘦如柴,黑黄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心里赞叹“多好的同志!”就这,他突然不说话了,头低到了桌子上,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他昏迷过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炕上,又是灌糖水,又是捏人中,还是醒不过来,县委书记很惊慌,大声说:
“这咋办!这咋办!这里又没有个医生……”
乡中心组办公的一个青年同志却说:
“不要紧!他休息一阵,就醒过来了,最近他往往一日几次这样的昏迷,劝他休息几天,把工作布置给其他同志做,他总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任务,工作这么紧张,我怎么能睡下休息呢?所以醒过来以后,一阵都不休息,起来喝几口水就又坚持工作……”
听到这里,县委书记几乎掉下泪来,他停了一阵,稳定了一下情绪,就作出决定:
“马上派几个人,扎一副担架,把王诚同志送到县医院去,带我的信让他住下治疗,以后没有我的通知,不准他出院,这里的工作由仇天忠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