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都是熟人,没必要做什么准备,随便做些家常饭吃一点,咱们就到张家去再吃。再说李父自秦书记进门表现得非常谨慎,虽经她几次叫他上炕坐,可他始终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像小学生见到老师的一样,拘谨和谦恭,有问则答,他自己不多说一句话,这场面使王诚觉得很不自在,好则不多时饭就端上来了,是白面面片子,大家吃了些,就收拾往张家去,秦小云作为男方的主婚人,李振坤是当然的介绍人,区上的干事作为陪客和王诚刚好四人,也符合当地民情习惯,走进雪琴家时,张家亲房们都在聚齐恭候,一看秦书记和区上的一个干事也来了,都觉得喜出望外,本来就是喜事,大家格外显得热情欢乐,一个年老些的从王诚手里接过礼物,当即在桌子上摆好,十二个雪白的大馒头,一对酒瓶用红头绳系在一起,加上二匹大红布,还有香皂及润脸油之类的东西应有尽有放了一桌子,另外有雪琴她爷的一件长袍子布料和雪琴的一套单衣布料是放在炕头的箱盖上,全是按当地的风俗准备齐全的。这时客人们都已在炕上坐下来,主家除了雪琴她爷其余的人都坐在地上的长凳上,经再三地请叫,还是一人都不肯上来,这就不能上菜吃饭,又经大家一阵劝说,她爹才坐上炕来,王诚也就上炕坐了,马上就上菜开饭,在农村说来可算得上是丰盛的宴席,有鸡、鱼、牛肉、猪肉、鸡蛋等等,大家吃着菜喝着酒谈笑着,热闹非凡,不多时雪琴来给大家敬了酒,李振坤代表男方给她挂了六万元的锁锁子,接着是王诚给大家敬酒,雪琴她父亲给挂了八万元的锁锁子,她妈还给王诚送了一套衣服,雪琴给王诚送了一双布鞋,一个手绢,王诚无物可赠,就把自己上月用一万八千元买的一支水笔送给了雪琴,大家拍手称贺,欢声笑语充满室内,今天在座的人都是出自内心的兴高采烈,直吃喝谈笑至夜色降临的时候才收了场,从张家出来又回到李家,在喝茶谈闲的时候,王诚当着秦书记的面对李振坤说:
“你的教学问题,已经秦书记批准,明年开学后,你就在原校任教。”
李振坤毕恭毕敬的说:
“感谢秦书记。”
秦小云笑嘻嘻地说:
“没啥感谢的,原日不太了解你的情况,以后好好教学就行了,明年开学时你就找小刘,他就是我们区上的文教干事。”
小刘点了一下头,李振坤连连称是。
当晚他们就在李家歇宿,秦书记由老太婆陪同睡在上房里,王诚和小刘睡在高房子上,李振坤则连夜杀鸡炸油饼,以准备明天的早餐。
区委书记秦小云的来临,给张李两家增添了不少风光,就连他们两家的亲房都觉得一下子高人一头宽人一膀似的,尤其是李振坤,一改解放以来一直愁眉苦脸,见人低头而过的萎靡状态。这事也成为村子里的一大新闻被人们传说着、议论着:
“人家雪琴当了个乡长,订婚时区委书记都赶了来给贺喜!”
“听说人家女婿还是他们那里的区长!真了不起,那么年轻,就当上了区长,雪琴真有福气!”
一个老年人捋着他花白胡子说:
“你们不知道,这就叫命运的安排,在去年夏天那个讨饭吃的小伙子病倒在雪琴院墙根下,偏偏又遇上雪琴她妈这个菩萨心肠的女人,看着可怜,就不顾个人麻烦,不怕担病人死去的风险抬到她家费了很大的事才救活,这就得到了好处,这也算是报应,其实那个小伙子就是共产党的密探,装成那么个穷要饭的样子……”
一个年轻小伙子插话:
“啥命运安排!啥报应!还不是碰巧碰上的。”
老汉把嘴一噜说:
“你还不信服!是碰上的,你为啥碰不上?”
小伙子紧接着说:
“我不是大姑娘,要是的话,早就碰上了。”
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老汉还坚持他的因果报应论,大声说:
“你再看人家李先生,从小在这村里没惹过一个人,上次一遇见这个穷讨饭的,人家两人就相好起来了,还请他到他家吃饭,临走时又给送钱,这次来订婚,遇上区委书记又是人家原来一块儿的人,只要他说一句话,什么事还办不成!要不信你们试看着,过不了多少日子,李先生就会有好处的,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你为啥上次不和他结交?你只怕跟着你家去,白费了两碗饭!”
几句话引得众人又大笑起来。
解放初期的革命干部就是干革命的,既不抢官也不争利,更不敢贪污受贿,谁都知道这是可耻的行为,对一个革命干部来说,这是常识性的东西,是最低的道德水准。每月拿上两万元的津贴一年一套棉衣两套单衣半年一双布鞋,这就是全部的索取,而所付出的,则是每天二十四小时除过吃两顿饭睡一夜觉外其余都是工作时间,有的人连一夜的睡觉都没有保证,简直是日以继夜的工作,不知晓什么是上下班,一年到头没有节假日,就连春节都不放假,要说下乡,背个挂包风雨无阻,不管是三、五十里或一、二百里,一律是徒步行走,就这,谁也无怨言,谁也不叫苦,乐在其中,其乐无穷!所以王诚的婚期因工作忙抽不出时间而一推再推,再推、再再推,推来推去,推得领导人都不好意思起来,直到51年的腊月才给准假十天时间,让其结婚。这次王诚是做好准备结婚,连积蓄带借贷还有亲友们的相赠临行对又向单位借了些钱,给雪琴买了衬衣、外衣各一套,其家中各人均有所表示,还有一份比较像样的礼物。结婚地点既不在男家也不在女家,就在乡政府,洞房就是雪琴平时住的一间房子,这时李振坤调在区上任文教干事,专门把他夫人叫来给布置新房,虽不十分富丽,但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等洗换得焕然一新,给人一种清雅朴素的感觉;秦小云已调任县委组织部长,原说一定要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结果因县委开会不能来,打发人送来了一份礼物,是一个毛毯和一对绣花洋枕头,绣着一对鸳鸯,亲密相随,翩翩如生,象征着新婚夫妇的相亲相爱。婚礼是在乡政府的会议室举行,因为是新式结婚,所以除了相请的来宾外,前来看热闹开眼界的男女老少非常之多,原决定秦部长为男家的证婚人,结果因她未能来,就由李振坤担任双重任务,既是介绍人又是男方的证婚人,女方的证婚人自然是雪琴父亲,主婚人是乡上的一个文书担任,典礼举行的非常热闹,除了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的讲话还比较严肃外,他们夫妻相对行礼,介绍恋爱经过,给所有在场的人敬喜糖等等,人们觉得新鲜、欢乐、愉快,所以笑声、掌声、欢呼声不断的发生,一对新人更是笑逐颜开,快乐无比。
时光过得太快!什么日月如梭呀,光阴似箭呀都无法用来形容,几天的恩恩爱爱,亲亲热热,王诚要回去了,假期不能超过,共产党的工作不能耽误,她把他送到公路上,泪如雨下,只说了一声: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王诚握着她的手说:
“我回去就向组织申请,尽快调你来咱县工作。”
她看他上了车,汽车开动了,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是向那个方向望着、望着、望着,她忍耐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哭呀!哭呀!她无休止的哭!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自能记事以来,从没过像今天这样的愁肠!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眼泪多……
春节过后,正月初四县上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决定第一期土改工作在南中两部分三个区二十个乡进行,按规定乡中心组长必须是科级以上干部担任,王诚被分配为南部一个山区乡的工作组长。会议第三天下午用半天时间开大会,大会题目叫“整顿思想轻装上阵”,着重批判四名干部的错误思想认识,其中一人就是城关区的青年干部李青,他最近向组织申请要求回家务农,不工作了,理由是双亲年老体弱,家中无人劳动,顾不上革命,经大家分析批判后,要他本人剖析错误思想和表今后决心,他说:
“我家住在山区,土地多在丘陵地带,土质瘦乏,全凭加倍劳动以维持生活,可是双亲年老体弱,家中无人劳动……”
听众中一同志大声喊道:
“你不要咬文嚼字的给大家卖弄文墨,你应该向大家表明今后怎么办?
李青口舌干燥强恨着咽了两口唾沫说:
“前面我给大家说过了,家庭没有劳力,我再顾不上革命了……”
此语一出,同时有很多声音喊:
“你把革命认为是一种负担,你是什么革命干部?”
“你起初参加革命是为了什么?”
“他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他是个投机分子!”
……
四个人之中有一个是严重违法乱纪分子,经批判后在大家一致的要求下予以逮捕法办。当时的捕人是用绳子捆起来,他们四个人在会议一开始批判,就被叫出来,一排齐站在大家前面,被捕的人紧挨着李青站立,在捕那人时,李青面色如土,颤抖不己,且两只脚下的地上各湿了一大片。因为李青的档案表上参加革命介绍人是王诚,所以组织叫王诚给李青作一作思想工作,以免发生意外。下午饭后王约李两人到外面散步,边走边谈,王向李说:
“我们两人是老同学,你如果能把你不想工作的真实情况告诉我,如确有什么困难,我负责向组织反映,帮助你解决。”
李青于下午散会后,思想负担很沉重,觉得领导上把自己和被法办的人排在一起,可见问题的严重性,正后悔听了父亲的话,写了不工作的报告,心中非常恐惧,一听王诚问及,如遇救星般的赶快诚恳地说:
“……是我父亲听老百姓说共产党是二年半的天下,我爹怕国民党再回来,就会杀了给共产党干过事的人,又则,现在工作挣不上钱,不如回家来种田,要我写报告不干。我是个没主见的人,就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请老同学帮我,请求组织原谅我这一次,今后我一定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分派,努力工作,请求组织不要处分我……”
他说到这里声音发抖,潸然泪下,再说不出什么了。王诚对他进行了解释安慰,说明群众的很多说法,都是国民党特务散布的谣言,千万不能相信,并答应只要他努力工作,自己一定向组织要求建议,保证不对他处分。李青才放心的笑了,并说了很多感谢王诚的话。四天的会议一毕,连同西北土改团、省专两级派下来的共总四、五百干部背着铺盖卷儿卦包之类的东西,浩浩荡荡进入各乡各村,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就在这二十个乡开展起来了,为了指挥上的方便,县中心组和县人民法庭由县城搬到二十多里外靠近南部区乡的一个小镇子办公,这实际上是把县机关搬到这里,因为县上所有的领导和一般强些的干部都参加了土改工作,机关留下的人员是看门而已。北方的初春和冬天没有多大区别,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县中心组召开各乡中心组组长会议,县中心组和法庭全体同志出席会议,这个时间是有意安排的,因为在白天开会是会耽误工作的。在一个只有两间大小的民房里,一头放着两个吊桌子,后边紧靠墙放着三个长条板凳,桌子上放着三个煤油罩子灯,前面是长、短板凳一行一行的摆放着,人们坐下以后,前排的人几乎是坐在后排人的怀里,前后左右没有一点能活动一下的余地,县中心组的秘书点了名应到的人都到齐了,他出去不多一会儿,县上的几位领导,西北土改团的团长,法院院长(也是法庭的庭长)等人走进了会场,这些人大家都很熟悉,其中一位高个子大红脸的是陌生人,他和县委书记挨身坐在桌子的最中间,房子小人多,还有三个灯的灯烟,造成空气就很不好,再加上一些人抽着解放牌卷烟(解放后兴起的用纸筒卷着旱烟),呛得这位来客一进门就咳嗽起来。县委书记开始讲话:
“今天晚上把各乡的组长召集来,汇报交流一下这一阶段工作进展的情况,适逢郭专员来县检查土改工作,各乡就把情况汇报一下,尽量抓紧时间,讲一讲主要的问题,因为会后大家还要连夜回到乡村去工作。”
他简短的讲了以上几句话以后,偏过头去问:
“郭专员先讲一讲吗?”
郭专员说了一声“就让大家先汇报吧!”于是各乡争先恐后的汇报起来。十二点以后,一个乡的组长在汇报中提到土改工作开始以来非正常死人的问题,他说:
“……以各种手段自杀的这些人中不论是明显的地主分子,地主成员,个别的还有其他人,但一调查起来,都是有恶迹的,所以这些人都是畏罪自杀,我们不能因此而有些顾虑,不敢大胆的工作,我以为土改既然是一场严峻的阶级斗争,死几个有罪恶的人就没有什么了不起……”
紧接着是王义以法庭巡察员的身份汇报说:
“我完全同意这个意见,凡是自杀的人即就是贫农成分,也肯定是有罪恶而畏罪自杀的,我前几天调查的一个案子就充分的说明了这一点,四区三乡刘中杰贫农成分,年龄22岁,家中仅夫妻二人,其妻蒙玉芳思想进步,工作积极,是乡妇联主任,刘于古正月十六日夜间在其家自缢身亡,经调查,他确实参加临近的大土匪头子王彪的匪帮团伙,王彪曾三次来刘家吃肉喝酒,每次都是蒙玉芳给做吃端喝,以上事实全乡无人不知,这个乡的乡长是县上派去的,为人忠厚,工作踏实,就是方式方法欠缺,可好有乡农会主任和民兵连长二人大力协助,各项工作搞的都很不错。”
王义的话音一落,西北土改团的景平安也是一个乡的工作组长,就接上发言,他简单的讲了几条本乡的工作情况后,话题一转,就谈到运动中死人的问题:
“……我不同意以上两位同志的意见,运动中非正常死人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绝不能等闲视之,说一个畏罪自杀了事,不论是什么人,有多大的罪恶,而自杀身亡,都是我们工作中的缺点,甚至是错误,我们必须认真做过细的工作,力争减少以至杜绝非正常死人的发生,否则,对我们的工作就会造成严重的不良影响,所以,我认为哪个乡今后再发生自杀事件,必须严格追究该乡组长的责任……”
此语一出,会场立刻出现混乱现象,一片乱议论的声音,有的还就两种意见直接辩论起来,可前面坐的各位领导包括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谁也没有予以制止,或者是有意让大家酝酿一阵吧!过了一阵子,王诚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县委书记才大声说:
“大家安静一下!大家安静一下听王诚同志的发言。”
王诚就是王诚,他既没汇报他乡的工作情况,又没转弯抹角说多余的话,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认为对非正常死人的问题,抱以轻视的态度是严重错误的思想观点,今天的政府是人民政府,运动是共产党领导的运动,我们是讲道理实事求是的,人们还有什么大冤屈不得明而要以自杀相对抗呢?所谓畏罪自杀之说是不妥当的,即就是确实的罪大恶极分子我们该枪毙就枪毙,该劳改的就让其劳改,将其罪恶公之于众,让人民皆知,为什么要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去,给我们造成坏影响哩!还有王义同志讲的这一案例,我想请问两点:第一,这样的坏人是谁报的案?第二,刘是土匪,我们是否提审过土匪头子王彪?”
王义心想你提的这两个问题,我作为公安局的骨干分子在办案中像这样简单的问题岂有不注意的道理,所以洋洋得意,似笑非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