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这里喝早酒。
喝早酒?
就是喝早酒。
这里的人都好这口。
我们睡眼惺忪地被带到一个路边早酒店,门口人行道上早摆下了十几张桌子,十几张桌子上全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当地叫炉子。全是睡眼惺忪的碰杯声。人还未醒,咋往胃里倒酒咧?
这地界不亏为天荒水远的鱼米乡,啥吃的都有,你看这过早(早餐),有各种炉子,鳝鱼炉子、黑鱼炉子、八鸭炉子、鲫鱼炉子、牛肉炉子、牛杂炉子、猪头皮炉子、猪蹄子炉子、羊肉羊杂炉子,面食虽就是面啊粉的,但骚子很多。一个个大黑陶钵盛的,老马要我点,有鸡肉的、牛肉牛杂的、猪肝的、猪心肺的、猪肾的、肥肠的,还有猪血、海带、萝卜、黑鱼的。这一个丰富呀!就不想走了,想在这儿做上门女婿,一直吃到死。我要的是鳝鱼面,红辣水一碗,这能吃?只管吃,还不是太辣。中小学生也这么吃,每人端着一碗去上学,红汤比红领巾还鲜艳。
问题是,你还得喝酒。
“来呀,陈主席,先干一杯呀!”
老马你头发也没了,还这么干?早晨喝点米粥、豆浆,或者凉开水多好!可你不得不喝这酒。稀里糊涂地喝下两杯,才知是早上,清风习习,行人寂寥。喝酒的人不像是在喝酒,小声说话,也不猜拳行令,比较克制。这也对,人都一半在梦里,还没恢复元气,喝酒都无力,懒得闹腾,就慢慢的喝,喝闷酒。但一笼牛肉包子来,比酒更上劲。包子一个有二三两,一个管饱。可每人的计划是三个。吃了还做不做事上不上班?还吃不吃中饭的?上火锅炉子的,还在上配菜:青菜、豆腐、香菇、千张,还有花生米、炒蚕豆……
胃口越来越好。上车的时候,呵,每个人脸膛都是红红的,像从舞台上下来的一样。酒和火锅滋润人哪!
老马说今天我们住在烧瓷湖,中午我们在烧瓷湖镇上吃黄嘎狼子。黄嘎狼子就是黄鼠狼。丁四卵说黄嘎狼子是壮阳的王菜。这个我第一次听说。丁说烧瓷湖边特别多黄嘎狼子。
一天没开始,全是说吃,仿佛我是烹饪协会来调研的。
我吃着辣水菜,想着后天的菰村选举,怎么给老马开口。或者丁四卵怎么帮我去说?如果能去,吃这么辣的菜,喝这么早的酒就是值得的。
荒泽县之行从一个网箱养鳝鱼的专业户那儿开始。
这个县有一万多个网箱,烧瓷湖镇就有四千个。
我们到那里,镇里的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有副书记,有宣传委员,还有一个老头,丁四卵介绍说是镇作协主席,写什么古体诗词的,进了什么《世界名人录》的。宣传委员姓茅,茅委员是个女的,脸色煞白带青,有一股荒湖野地之气,让人有冷飕飕的青苔感觉,仿佛她不是个活人,是来自水中和野地的什么阴暗物件。这种感觉对我此行的兴致有相当的打击,老处于一种恍恍惚惚中。我也不知道看养鳝是为什么。只听说这儿可以钓鱼。老马说陈主席写作太累,可以在这儿休息休息,钓钓鱼。我未必来此是消闲的?人家说你来几天,反正陪满,到时走人,你采了什么风,关陪同的卵事!就是陪你吃,陪你喝,陪你玩嘛。简称三陪。
一大堆三陪人员簇拥我来到这个像庄园的养鳝基地。养鳝人人高马大,估计很有接待经验,也没过分的热情,不卑不亢,似乎都是熟人,说竿子准备了,鸡也杀了,鳝鱼是不缺的。我说不是中午到镇上去吃吗?老马说他们安排了,我们吃了再走,反正晚上吃黄嘎狼子喝酒还消停些。我就说,那中午就不喝酒。老马说行,不喝。这儿的鳝鱼好吃。老马就要茅委员请那个养鳝人来讲讲,我当然也想听听,总要了解点什么。
是个养鳝大户。
养鳝大户说这养鳝投种成功就成功了百分之七十,四月投种的话,一个半月无病,基本上这鳝鱼就行了。鳝鱼是冬天出货,特别是春节前后,价格翻番,所以一般养鳝很清闲。他在丁四卵的追问下承认在出货前半个月喂过一种放了避孕药的饲料,现在最乱的就是饲料,国家没有标准,你想添加什么就添加什么,比如如今吃的任何鱼肉之类的都普遍抗生素超标。他说吃了这种避孕药饲料,鳝鱼很快变粗变大。现在养殖全凭良心。如果吃了这种放过避孕药的饲料,必须再给它吃保肝护肝的药,不然鳝鱼容易死。甲鱼也是如此呀,一年不出货,不过两年全会死掉,就是肝脾肿大而死,也是吃了这种饲料的。不过他说,领导们今天吃的鳝鱼是没吃这种饲料的,是吃螺蛳长大的。副书记说,就是特供的意思。
我们等着吃特供鳝,就去渔塘边钓鱼混时间。老马丁四卵他们是老手,技术很娴熟,钓了一条又一条,我虽然从小也是水边长大也曾是钓鱼老手,但此刻这地方欺生,我一条也没钓上来。也不排除我的精神状态不佳,老防着茅委员的一双眼睛。
吃饭时,有火锅炉子,人才暖了。鳝鱼炉子、皮条鳝鱼、盘鳝、干煸鳝、炒鳝丝、鳝鱼糊。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鳝鱼。过去在城里吃的全是避孕药鳝,还那么贵。这次白吃,白吃谁不吃?喝酒的理由是因为要击退茅委员卷来的阴气,必须喝,酒是退鬼的。再者从来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鳝鱼,难道不要庆贺一杯?
吃到后半段,副书记和茅委员才期期艾艾地说出对书记没来陪我的歉意。我哪里还记得这里有书记,只有鳝鱼。吃到入港处,我完全原谅了他们。唉,你陪不陪我算什么事呀,吃到特供鳝,什么都不在话下了。酒足饭饱,就一车拖去了镇上。一个上午也就结束了。
沿路是精养鱼池。可路是湖螺和蚌壳填起来的,怪有意思,有芦苇,有水鸟,有荷叶,有船,有渔网,有野风,感觉真好,真可以写“烟中菰火寻津济,湖上鹳声系流舟”这样的句子,也可以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
这芦荡野风,白水深处,是通往土匪寨子的感觉。
我们住到镇招待所。听风敲窗,推开窗一看,远方大湖在眼际,湖水万顷化雾霭,大气象,了得!
睡不着,想看看丁四卵的小说,也看不进去。如今很多的小说就是这样,让人读不进去,又说不出个原因。
风吹来湖水的气味,有一点点腥,一点点臭,勾引你非得要往那里走,就像好小说。但下得楼来,你往那里走去却有一点距离。两边有些稻田,路是公路,没有人。走到一个废弃的水泥涵洞里,是成堆的牛屎和一条老牛,嚼着干草。还有“冰棺”之类的广告。他妈的,咋看到冰棺广告,就与湖匪踩人联系起来了。还想到当年在烧瓷湖闹革命时杀“改组派”也就是清党,党内斗争真是腥风血雨啊,当年杀“改组派”就是采用土匪办法:把你四肢一捆,塞进麻袋,往湖里一丢,用脚一踩,一个人就永远没了,消失在湖底的淤泥巴里了。如果现在有人来劫杀我,周围又没有一个人,把我往湖里一推呢,一踩呢?我无来由的紧张。
这是什么村?烧瓷湖或者依他们的——骚辞湖,从东往西去,依次是鹭村、荻村、荷村、荇村、莲村、蒲村、菰村,这些好听的名字表明当地文人参与了命名,也不知是哪个朝代。这里是鹭村,中午吃鳝鱼的是荻村,离菰村远着哪!鹭村无鹭,还没人,真奇怪呀。我一个人走着,思维极其活跃,感觉特别乖戾,忧郁与恐惧突然袭来。当年屈原流放肯定是一个人这么走的——假如他来过这儿,也因此才会突发奇想写些怪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其实是恐惧引起的心理错乱。我突然害怕一去不返。总算看到有两只鸡了,鸡咯咯嗒嗒,有鸡就有了人家,又突然看到一只黄鼠狼也就是他们说的黄嘎狼子蹿到路上,怪不得鸡怪叫的!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个老妇人。我赶快对她说:黄嘎狼子要吃鸡。突然又看到路边树林里有条狗,好大的狗!我问她烧瓷湖还有多远?她顺手一指,就在前面。那狗气吼吼地看着我,虽没吠,却比吠更让人惧怕。我说这是什么狗?她说是藏獒。谢天谢地,是拴着的。
我往前走,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水了。那水呀,那湖大水,有了臭意,一些被浪抛上来的死鱼,卧在一丛丛辣蓼里。辣蓼开着小红花。为什么这么大的水会臭呢?
湖边有一个大牌子:血吸虫疫区,严禁下湖游泳!
湖滩很大,除了死鱼、警告牌,就是黑瓷片。果然是烧瓷湖没错的。我捡起一块,真有些年头了,这就是烧瓷湖的来由。可以猜想这些残片的器型,有盆,有碗,有罐,有缸,很粗糙。这一片被浪打沙推的陶瓷废墟,就是我曾心仪的烧瓷湖?广袤五百里,中有楚王宫,神秘水怪,神秘宫女……似乎都是书上的事,与现实的诡异、荒凉和腥臭不相干。
唉!什么李黑苏轮,哪会来这里?怎么来?飞来?连日本鬼子都因畏惧此地的血吸虫而没敢占领该县。倒是此地出过不少土匪,县志上记载过一茬茬的土匪,出没在芦苇荡中。
与文明相近的就是这些陶瓷片。不过也不是什么好陶,尿罐夜壶居多。前不久一个外地人在这儿收了一个装十八斤尿的夜壶,而本地藏家听说有一个能装三十斤尿的巨大夜壶——老马已经为我安排了行程。是我此次采风的一个内容。
如果说屈大夫能到这里写《离骚》,李黑苏轮能在这里吟诗作对,那“水浒”、“红楼”都有可能是在这里捣腾出的——当地学者如丁主席四卵飞鼓先生是能考证得出来的。你们不信,反正他们是信了。前不久,我看到一本权威学术刊物上的文章:《〈水浒传〉中的江汉方言》。这不,再努把力,就接近了施大爷隐居烧瓷湖以此湖为背景虚构了水泊梁山。可行可行!
我往回走的时候,碰到了一条老母狗。那时我本来心情缓和了,一条大母狗站在一家无人的屋檐下,我手上有块在湖边捡的陶片。我想是块唐朝的就好了,正要他们给鉴定去的,碰见那狗,我当然不怕,想扔过去。狗见我手上有那么大一个家伙,也不敢咬我,我就与它对峙着。对峙是双方实力相当,不是外交部使用的字眼。对峙就是我揣摩着它,它揣摩着我。那狗的眼睛看着我,想着扑上来的代价。因为是一匹生育过度的老狗,没什么实力,但也不肯轻易放过我,就虎视眈眈在那儿。
我也不能走啊,走过去它从后面来一口,那今天就完了。我屏住呼吸,等待有人来救我,至少可打破这种难熬的局面。最好是屈原前辈,疯疯癫癫而来,披头散发,这母狗要咬的就不是我了。正呼唤屈原时,一声大喊让我得到了解脱:
“陈主席,您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