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马一行人。
老马说:“陈主席,可把我们急死了,你怎么一个人中午跑这里来了?我们满世界找啊!你手机又关了。”
我看见老马那一头吓出的汗,那一脚走出的灰,那一张没魂的脸。
我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睡不着,就出来遛遛,哪知被这条母狗挡住了路。我说我跟它对峙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那几个人将愤怒对准了那条老母狗,各自操起砖头朝它砸去,那狗拖着一排晃晃荡荡的瘪奶和夹紧的尾巴和砸瘸的腿,汪汪逃走了。
我避开茅委员那双死人脸上射出来的眼晴,有这双眼睛你休想再去哪儿,如果她始终跟着你的话。这荒湖大泽,总觉着有许多我不熟悉的异物存在,一个异物陪着你,让你心虚。比如她。虽然她是镇的常委,喝酒,说大家都说的话,打手机,描眼睑,戴胸罩,对我也喊陈主席。但我惧怕。
丁四卵悄悄跟我说破了他们着急的真相:“他怕你一个人去菰村去了。”
哦。我心里说。我明白了,也难怪茅委员那双眼睛让我寒的。
这么走着就到了一个码头,看到农用车拖着一车水草。啊,好好闻的水草气味!还看到鸬鹚船啦!有三条,每条船上有十几只鸬鹚,在悠闲地看着水,或偶尔叫几声,拍几下翅膀。有渔佬在船上。
到这里来老马说是下湖去的,下湖干什么去呢?老马说是去转转,说不定可以看到水怪呢。湖里有一切,有水鸟,有水草,有波涛、船、渔家、鱼、菰、荷。当然丁四卵还说要天气好的时候,风平浪静,可以看到湖底的宫殿。
但我想看鸬鹚抓鱼。茅委员就去交涉,谈成了,就是给钱。三只鸬鹚船就解开缆绳往深水处去。鸬鹚用竹竿往水下挑,刹那间几十只鸬鹚就在湖面上唳叫开来,或扎进水里。渔佬们用竹竿拍打船舷,湖上一片闹腾。每一只鸬鹚脖子上都拴了绳扣的,可以吞吃小鱼,大鱼就进不了肚里,只得含着。看见有鸬鹚喉咙鼓起来了,就挑上来,挤出它舍不得吐出的鱼。鱼有鲫鱼、鲤鱼、大白刁。可是有些鸬鹚抓了鱼又吞不进去,不愿上船。这时渔佬就用竹竿一头的绳扣套住鸬鹚的脚,将它们提溜上来,动作之麻利神速,不是几十年老手做不到。
从鸬鹚船上弄来的鱼太杂,丁四卵说这鱼特别新鲜好吃。要想想是鸬鹚叼起来的鱼,现在到哪儿弄这种鱼吃?看着这些杂鱼,我也说好,还一个劲拍照。茅委员说那就晚上加工咱们吃。并要渔佬帮忙送到某某餐馆去,因为我们晚上在那儿吃黄嘎狼子。老马说又有黄嘎狼子又有鸬鹚叼的鱼,问我:有点意思吧陈主席?我说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赶快上了一条小铁壳船。开船的老大是一个不说话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船风就大了。湖边不刮风也有不小的风,刮起风来风更大,我们都没带厚衣服,更大的问题是,安全吗?可别人不这样想,你这样想就是怕死。死不怕,因为死的时候你不会怕了。冷有点怕。坐在毫无遮拦的小船上,那感觉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这湖又是没有参照物的大,会让初来乍到者茫然惶然,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抱怨。于是心情就不好了,就想故意找茬,不想给谁面子了。我就说丁主席我想请教屈原是怎么从郢都跑到这里来的?他的《离骚》不是流放到湘沅写的吗?
丁四卵说,屈原在《哀郢》中写得很清楚: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这夏水就在我们荒泽县。我们县志记载得很清楚:若与夏水同来,缈若沧海。夏水就在此。
我说丁主席这夏水不是那夏水。此夏水指的应是夏天的洪水。
老马一直在听,这时说,有点模棱两可,陈主席的疑问值得参考。
丁四卵很烦老马插嘴,说,长江改道非常严重嘛,几千年改道何止百次!骚辞湖就是与古夏水通的,与长江通的。夏水入江口就是骚辞湖入江口。还有屈原的“登大坟以望远兮,聊以舒吾忧心”,郭沫若说大坟是指武汉的龟山,这就是完全没有证据的臆断。屈原不会那么老远去湘沅,要绕多大的圈子!咱这儿过了长江就是湖南湘沅,郢都也是顺着水往咱这儿来的,古夏水就是这儿,过去这边就是与湘沅连一起的,或者说这里就是古湘沅的一部分,都是楚国啊。这“大坟”有多种注解,有说是大堤的,有说是水中高地的,有说是小丘陵的。都不对,据我考证,大坟就在骚辞湖旁边,后天会让陈主席看的。
老马说,后天看大坟时那把大夜壶的收藏家不在那儿吗?
丁四卵说,是的是的,顺路。
老马劝我说,慢慢看吧。
我觉得是丁四卵在安排我这趟的行程。
风把人吹得寒透心。这次出来似乎不顺。湖太大,若是阳光丽日,可能心境会好些。这大片大片的菰蒲与连天的荷叶,远处有一些围网与渔栅。在一些浅滩有许多野雁和鹳鸟,它们飞起时如被风卷上天空的枯荷。一些从来不上岸的渔家把自己圈囿在船舱,他们的船还真是漂亮。且他们的生活一看就不比岸上的差,有电视天线,一条船至少有一个从湖面上捕获来的蒿排(湖中蒿草年久自然形成的漂浮小岛),上面放养着鸡鸭,还栽有南瓜、白菜、空心菜。
我突然想,如果这船上藏一个杀人犯呢?政府到哪儿抓去?我就说出来了。
哈哈,你说对了。丁四卵说,果然我们湖上就藏过一个国民党的大官,藏了几十年,躲过了清匪反霸,躲过了文革。
谁都不知道吗?我问。
老马说,是这样的:是一个国民党的少将,他跟他的小老婆没有去成台湾,解放后就躲到这里了,鬼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小岛马上快到了吧?(他问船老大。船老大点头。)在一个芦苇丛生的荒岛上,搭了个棚子生活。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七十年代初,人们发现了他们。政府去调查,这人没有什么血债,还是个抗日名将,他们年纪也大了,就没管他们了,让他们在岛上终老。那少将死后,他小老婆也投水自尽了。
说完这个故事我们的船就停在了一个荒岛上。
“这个岛去年还叫六兄弟岛。”丁四卵说。
故事来了,这趟总要弄点素材。
岛上有三两破败的房子,有几棵苦楝树,都结了果实。楝树果是我们小时候打弹弓的子弹。可现在乡下哪能见到楝树?楝树的造型非常优雅,皮质干净光滑,因为是苦的,不生虫。再讲那破败的房子,都没有顶,几只黑山羊在悠闲吃草,根本不在意我们的到来。这羊是谁的?放在这里只等春节收回?草有的吃,破屋可栖身避雨。
这就是国民党少将躲藏的地方?这地方有点鬼,有点神。茫茫大湖中,他们是怎么来的?划船人不会出卖他们?或者是自己偷船来的?这里生活必须一条船。故事可以越挖越深,越挖越奇。那就要听六兄弟岛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蹚着很深的水花生草往里走,时有一些机灵的河狸往水中钻去。又出现了一栋小楼!新建的!但没有装修,没有门窗。因为在湖中水浸日晒,已经长满了青苔和蕨,被芦苇和荒草几乎淹没了。
这里竟有楼!谁修的?我不竟脱口而出。
我能讲吗?丁四卵用眼睛征求老马的意见,好像是可以说的。我们踩在干一点的高地上,看着丁四卵说:“茅委员来讲吧?”他礼让。
茅委员那样子很像是这荒岛上住了千年的主人。可她不说,连连说没什么好讲的,没什么好讲的。
丁四卵岔着腿说:
唉,我也不想说他。既然来了,我就瞎说几句,马部长。这朱麻,不是说他没给我们作协什么赞助我就说他的坏话。我实事求是说,他起家就跟湖匪一样的,湖匪转世。因菰村与邻县的水面交界,为保护村里的水面和荒岛,经常与邻县发生械斗。最近的一次最严重械斗发生在十年前,朱麻六兄弟冲锋在前。特别是老六用渔叉重伤二人,虽为村里争得了近千亩水面(茅委员插话:就两三百亩),但因为重伤二人,被公安局通缉,六兄弟均逃亡到这个岛上。村里人却视他们为英雄,偷偷给他们送吃的。后来,等风声一过,他们回到了村里,只是老六象征性地坐了两年牢就放出来了。朱家本来在村里是大姓,加上他们的英雄壮举,选举时朱麻就当了村长。不过听说他们的发家还是因为在这岛上挖到了国民党少将夫妇埋藏的两大块金砖。
老马说,那是传说的。
丁四卵说,我也没说是真的。他自己也否认,说自己是勤劳致富。是养小龙虾发起来的。他是村长,承包水面谁敢与他争?软硬兼施,把别人的水面都转包到他们兄弟名下。后来看准了市场,又贷款搞小龙虾加工,产业越来越大,对他们兄弟的举报也越来越多。这些情况茅委员她们最清楚……
茅委员脸色早就不好看了。老马就说,陈主席又不是纪委的,不要说那么多,刨祖坟似的。就说这岛。陈主席,我跟您汇报,这个岛呢,我们是准备开发的,已有几个广东香港老板有兴趣,搞成旅游休闲岛。这个岛叫什么六兄弟岛,是朱麻他自己取的,但现在正式命名为屈原岛了。
我说,噢,屈原岛?
丁四卵说,是一种纪念吧。
老马说,那房子是朱麻修的,他们准备先斩后奏,但这地方不是菰村的,属镇上湖管所管,他无权搞,紧急叫停了。不能让他把这里搞得莺歌燕舞,天上人间是吧?
老马诡谲一笑。
这里竟有手机信号。我看见茅委员躲到一边紧张地接电话,表情很严肃,然后要求船老大赶快开回去,好像有什么急事。并且把老马叫到一边两人嘀咕了一会。老马对我说湖上风太大,很冷,别把陈主席你冻感冒了,我们要回转了。
风的确越来越大,浪扑荒岛,有将岛吞没的幻觉。如此荒凉之地,要是弄个五星级的度假村,我也不会来。这儿除了恐怖,还是恐怖。
我们拨草往回走的时候,我见丁四卵在后头,我也故意掉在后头。丁四卵对老马打断他的话还耿耿于怀。说,怕我说多了朱麻的事。
我说,朱麻不是支持过你的刊物吗?是怎么跟他搞翻的?
丁四卵说,没搞翻呀,我不过说几句实话,在陈主席面前我敢说假话吗?虽然在陈主席面前我不算个作家,毕竟还是个文人吧,应该有起码的良知和正义感吧。呵呵,这都是向陈主席你学的。你是中国作家中最有良知的作家之一,我最佩服你了。
又来了!我只能笑笑说谢谢。
丁四卵悄悄说,县里现在把朱麻没卵的办法。
我说县里对付不了一个村长?
丁四卵说,嘿嘿,就是这样。现实比想象的还要荒唐。
丁四卵喘着气说,朱麻兄弟横行乡里,强占水面,强奸民女,打伤群众,无恶不作。县里想把他这个村长拉下来,还真犯踌躇啊。
我说这是怪事哩。查他一个事儿不正好逮进去全撸了吗?
哈哈,这么简单!县里以新农村工作队名义驻进两个人,两个工作队员在村里饭都没得吃,朱麻不睬他们。这让县里很恼火,决计要搞掉他。可他在村里根太深,朱姓又是大姓,还可以买票。县里就想在换届选举前两个月查他的账,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全县最很的会计师。听说他是从武汉请的人做的账,滴水不漏。本来在经济上查出问题就可以免职,不能参加选举了。可是没有把柄,只好选举。所以县里要派大量警察,防止出事。
前面的他们在招手,要我们快上船。我们上了船。风浪不小。刚开几步,就不走了,原来螺旋桨缠上了水下的渔网。
等到船老大下水去摸查,费力地把螺旋桨抬起扳出水,几匹舵叶上全是厚重的渔网,缠得死死的。船老大没有剪子,问我们有没有剪子,指甲剪也行。竟然没有。尖锐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船老大就只好用摇把去砸。那么粗的尼龙绳,用摇把能砸断?断一根十根也没有用啊。砸了半天,断了一根,连砸带解,这到何年何月?结果砸松了手,摇把又掉落湖中。下去摸,没有。怎么摸都没有影子。怪哉,讨鬼吃了?
那个脸色如鬼的茅委员端坐在船头。我怀疑她将大有深意地带着我们去见龙王。我的意念如此。风又冷,不禁一个一个寒噤哆嗦起来。
怎么办呢?就算螺旋桨能转了,机器也摇不响了。这船废了,这一船人也废了?真是可怕啊。为何这一路都是恐惧相伴?老马跳下去,丁四卵没有理由不跳下去,摸那摇把。都空手而归。怪啊。船又没动,就从掉下的地方往下摸,水不是很深,咋就没了呢?他们不让我下去,死活不让。几个人上来,嘴唇冻得乌紫,就像吃了一嘴墨。他们让茅委员背过身去,说是要把湿短裤脱下来。
茅委员背着我们忙打电话,要求火速派一条船来。如果这儿没有信号呢?我们必死无疑。后面的事更恐怖——船竟然在水上慢悠悠地漂走了!
只在一眨眼功夫,船就动了,就往大水深处漂去。
这晃晃悠悠的船啊,一无舵,二无动力,三无一个救生衣,如果风还大一点,掀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是不是阎王派茅委员来要我们的命的?她是女无常化妆了来捉拿我们?等我们去湖底看楚王宫?丁四卵还在幽默打趣说,你陈主席如果死在这里,大不了是屈大夫第二。
正在嘴巴快活的丁四卵突然一声喊:“我不行了!”只见他手捂胸前瘫倒船舱。
丁四卵心脏病发作了。
我们束手无策,只好去掐人中。把老丁的嘴唇掐得鲜血直流。老丁哼哼叽叽,没有缓解,死到临头了。
漂过一个芦苇荒岛,又漂过一个芦苇荒岛,近在咫尺,却不能靠近,一船人听天由命。正绝望之时,一条船出现了!
已经出现房颤濒临死亡的丁四卵这时喊了起来:“屈大夫保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