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照片啊,好漂亮!”黄牙激动起来,不停地将那些照片翻来覆去。
三个男人的头就这么凑一堆了,贪婪地看着,脑袋碰得叮当响,三只手争先恐后去抢,好像这东西可以据为己有。
让他们抢去吧。黄牙已经可以自己动手放碟片了,他仿佛成了这个小卖部主人之一。有《辣妹子》、《美酒加咖啡》,也有腾格尔的“我的厅堂”。腾格尔总是憋一肚子的气挤出来的歌,很解恨。
黄牙找到了一张VCD,他竟然放出来啦!是成龙的——大鼻子和罗圈腿都出来了!这是咋回事?他甚至想跳起来。他看着自己鼓捣出的画面,斜睨了一眼烂眼。烂眼惊呆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像火在熏烧,简直受不了了。
好在这时女孩拉下了面子,没给他好,小声说:“到外头看好不好?”
黄牙乖乖地出来了,移到柜台外边,大半个身子伏在柜台上,撅着尖尖的屁股依然兴致勃勃旁若无人地欣赏自己放出的片子。
其他两个也在一旁观看。
电视里成龙被一头豹子疯狂地追赶。这是在非洲的哪个地方,茫茫大漠,坚硬的稀少的植物,可怜的失忆的成龙不断问自己“我是谁,我是谁?”豹子张开血盆大口要吃到成龙了。跑呀跑呀!
“你们这里吃了豹子肉的,有没有下场不好的?”黄牙问女孩。
女孩怔怔的,不知怎么回答。
“因为拿了豹子皮的,收藏了豹子尾巴的,要不是疯了就是被老鼠啃了。”
“我没吃过豹子肉。”女孩说。
“我是问你们村里和伐木队的人。”
“反正我没吃过。”女孩坚持说。
“她这么小哪里知道呢。”烂眼说。
一根火腿肠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饱的。似乎可以回去了——回老高家去,至少那儿有火,有温暖。这小卖部,这个鬼地方,风大得吓人,全是山里头吹来的阴风,让人寒战连连,秀气的鞋在路上湿了,他不喜欢成龙的片子,他想谁说一声“我们走吧”就是最好了。
可这时黄牙依然翻着手上的那些陈旧影碟,竟然蹦出了一句:“有没有A片?”
也许他想了半天与影碟有关的词汇,而这个最好:A片。他是向女孩问的。
他又说了一遍。
“A片?”女孩说。
烂眼不相信黄牙会问出这个问题。问出了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烂眼的心一阵战栗。
“就是三级片。”黄牙依然若无其事地说。
女孩的脸上被风贴过去几根发丝,女孩脸僵了。女孩也许明白了。女孩的脸分明在飞快地红着,就像一块海绵沾上了红墨水,一下子就洇到耳根。连嘴唇都洇得发紫。她完全没辙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时候,那个又白又瘦的小青年进来了。他还是那副屌样,手插在荷包里,嘴歪着,像筲箕一样单薄的背弓着,缩头缩脑,鬼头鬼脑。他在空空的荷包里抠着什么。
女孩看到他,那憋红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好像救星来了,突然出现快哭出来的表情,求救似的对着他。
小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从气氛上。他问大大咧咧趴在柜台要把柜台压垮的黄牙:“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黄牙看着影碟,不在乎地、硬邦邦地说。
“我问你们是哪里的?”小青年舌头顶着上唇,一脸无情地问。
“你管我们是哪儿的!”黄牙依旧说,根本看也没看他一下。这瘦精巴骨的小青年不是他对手,懒得理他。他是这么想的,再者不能在女孩面前向男人示弱。
“好,你们等着。”
小青年说这话时已经迈出了小卖部,快速地走了。
烂眼来不及插嘴,事情就已经发生了。这像是必然。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他回答呢?没有如果。他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走!
“我们赶快走!”
他扯起秀气就往外跑。这有预感。并且预感很强烈。黄牙还没意识到。黄牙还龇着长满锈斑的牙齿看着笑着,不知大难临头。在烂眼走时,他回过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颇有好感的女孩时,好像看到她把那根没吃的火腿肠丢在柜台上了。
黄牙真的满不在乎。他瞅着身边没人了,烂眼他们已经离开他走了。他是这样觉得一个人无趣,才极不情愿地、怏怏地拿起所剩无几的饮料瓶子,离开这个小卖部的。
黄牙大摇大摆走出去没几步,看到了烂眼秀气在前头没命一样地飞奔。他愣了一下,就见一条岔路石坡上冲出来一大群人,提着刀和棒子,还有尖闪闪的猎叉。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打流氓啊!”
黄牙一个尿噤,醒了,也迈开细腿拼命地去追赶烂眼他们。他们顺着当年伐木的简易公路向前跑。他很快赶上了他们。他能听见秀气灌水的鞋子里跑出叽叽咕咕的水声,口里嘶嘶啦啦。
“打流氓!打死他们!”
后面的人狂呼乱叫,还有许多狗,也向他们撵来,发出汪汪的大叫。
三个人不能回头,只能赌命地向前跑,恨不能双手也成为两只腿。这是与死神赛跑。多跑出一步,就是一步的命。
那些人紧追不舍,狗跑得比人快,同时狂喊乱叱。就这么跑到了豹子沟边。前面就是汹涌澎湃急流如箭的豹子沟,就是那条山洪暴发的大河了。大河死打着崖壁和巨石,发出森冷的低吼。那浑浊的洪水如满山野兽的呕吐物,整座山把苦胆都吐出来了。山病了!
秀气在嗷嗷地哭。他要咳嗽,蹲了下去。一条狗抢先上来了,要跃上他们站的一块石头。
他们没了退路。他们站在那里只有死路一条。
烂眼什么也没说就跳下去了。
黄牙脱掉老高的球鞋,他在犹豫。他在看烂眼在哪里。
事情太突然,他们还没想好。
秀气缩着肩,像一只小兽,哀哀地“啊儿——”“啊儿——”
黄牙顾不得他了,眼一闭,也纵身跳下去。他的水性不好。村民的刀和棍棒和叉子越来越近,他没有选择,只好跳。
秀气是在狗扑上来要咬着他时跳下的,衣裳的一角还在狗嘴里,但他挣脱后跳下去了。那水太急,他们一下子就被吞没了。三个人像三匹掉下来的树叶,就是这么,一个漩涡,什么都没有了。
等那些村民赶到水边时,只有汹涌万端的洪水呼啸跌宕而去,像一万头暴怒的豹子,腾挪跳跃,翻滚扑跌——那里只有豹子、豹子、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