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摇头,不说。
“未必有三十岁了,怕说得?罗香妹你没听说过么?”
“我只听说那是只老豹,村民和伐木队的不敢吃,有很大的骚腥味。当时剐豹子时,挂在屋梁上,尾巴垂地,有八尺长……”
女孩的声音像风吹过去的树叶,几乎没有响动。这个凋敝的林场,这个荒静的山沟,被沉沉的落叶和苍苔抹暗的地方,不再有豹吼的地方,只有疯狂的浑黄的洪水肆虐着,没来由的发出怪叫,山崩地裂一样的。如果你的神经稍有脆弱,会发疯的。总之,问这样的问题,问豹子之类的话,也会让人没来由的无聊和阻隔。
“听说要骑在豹子背上了就不能下来,要把它的腰压断,豹子是铜头铁尾麻秆腰。敢骑豹子的背,那男人的背不是……这里的幺妹是不是很厉害,专门骑在男人的腰上?”黄牙讲得有点忘形了。
可女孩的脸色不好看了,一层层从象牙白变成浅红、浅蓝、深红、铁红、猪肝紫。甚至嘴角开始抽搐,打牙磕。烂眼明知道是黄牙报复,他也不知道怎么阻止。
黄牙好像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脸色,他在喊门口抓痒的秀气:“秀气你耍朋友没咧?”
秀气也许听到黄牙在喊他,秀气也许是讨厌黄牙跟人家女孩儿死皮赖脸纠缠,干脆自个儿躲一边去抓痒享受。他回过头下巴使劲朝黄牙仰了一下,以示抗议。黄牙依然没有看到秀气的厌恶,或者说根本没这么想。
“我们三个都没耍朋友,想到你们豹子沟做上门女婿,你们这里有没有幺妹没结婚的?”
烂眼拉他了。烂眼觉得这话臊,跟人开玩笑过头了。人家一个女孩儿,此时势单力薄,人家的表情仿佛是要掳走她似的,要哭了。她东张西望如坐针毡的样子,甚至有想喊人来的意思。但自那小青年走后,再没有一个本村人来,仿佛这个小店被村人忘记了。雨时大时小,小的时候能见度变高,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雾岚和一些高高低低的树,有山毛榉、红桦、天师栗、红豆杉、青冈栗等。山时隐时现,豹子沟里的山洪声更加嘹亮,铿锵有力地撞击着石壁,大有深意地咆哮着,像嘴里嚼着被撕烂的大地的骨肉,美滋滋地饕餮着。门前的积水里,岩蛙鼓着气泡发出呜呜哇哇的求偶声。
“我要关门回去吃饭了。”女孩子说。她终于找到了脱身的办法。
水已经淹到了山崖边。从上游裹挟而来的树蔸、枯枝、茅草,阻塞了流水的道路,洪水暴跳如雷。
“喝吧,喝吧。我还是讲罗香妹的事,”老高说,“那张皮么,都是被县里来的人拿走了的。还有那条长尾巴,在县文化馆展出,专门用一对玻璃珠子做的眼睛,鼻子是用木头雕的。当时管这个的人后来疯了。肯定是要疯的。豹子皮被他用刀砍烂了,那只尾巴,被文化馆一个唱歌的收了起来。管豹子皮的人疯了之后,不吃饭,像熊一样舔自己的手掌,在文化馆饿死了。另外收藏了豹子尾巴的人死在自己屋里,几天后才发现,但老鼠已经把他的两只耳朵啃光了。听说那条尾巴至今还在……”
“四十年了吧?”
“嗯……差不多四十年了……喝吧,喝吧……”
“我昨天晚上梦到家了。”秀气在那儿嘟囔说。
“你没出过门啊?在你妈怀里吃奶。咱们遇到这种情况就应该快活在外!”黄牙说。
“老高的老妈死活不吃饭,这不是在撵我们吗?”烂眼说。
“她也不敢公开撵我们的。想回去?”他转向秀气,“你个狗日的最小气,在这里吃喝又没拿一分钱出来,连水都没买一瓶我们喝的,你急个么事啦!”
这村里的野狗是太多了,在雨天里尤其显得荒乱。也许还有野兽。在夜里,一条狗叫,一百条狗跟着叫。
烂眼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头发里好像也进去了虱子,痒。这一天早晨老高出门,老高的老婆也出门了。老高的母亲在房里睡。起来时就几只鸡子饿得打嗝,到处寻吃的,飞上了灶台。他们三个也想寻吃的,但灶黑锅冷。应该有一碗面条吃的,或是准备下午的饭。一般来说,这里的人只吃两顿。但早晨有面条或者隔夜饭吃,有热茶喝,火塘总是有火,灶屋里总有人忙。不行的话,畚箕里总有洋芋或苞谷,自己动手,丢进火堆里烤,肚子几下就能捞饱。可今天呢,什么都没有。
“我昨天梦见我们被十几头豹子追赶,路上全是大腿粗的藤子……”烂眼说。
“后来呢?”黄牙边生火边问。
“后来你不是把老子蹬醒了嘛。”
“今天的水怎么样啊?你个狗东西看了没有?”黄牙问。
“早上我去看了,跟昨天没鸡巴两样。”
“天气预报咋说啊?”
“天气预报管到这里?天气预报管不到这里。”
“咱们还是到小卖部买点饼干吧,饿得难受。”他还是想去。黄牙。
雨突然变小了,不知不觉,甚至要停了,有太阳出来的征兆,往天上一看,云隙里有点晃眼。这可是好兆头。一团一团的白云向远处的高山上飘去,山简直是用绿颜料涂了,触手可及可拭——这种情况十分多,可今天格外让人振奋。当然,还有一丝丝惆怅,天晴了水落了就要离开了。山崖上淌着水,都是浑浊的小瀑布,路上布满土石。野狗们跑出来,无缘无故地朝天狂吠。
秀气在咳嗽,他感冒了,烂眼摸他的额头,发烧哩。
“看小卖部有没有退烧药,你要买药吃。”烂眼当然想去那儿。他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女孩。这是不能说的。
可秀气死活不去。
“你这毛头鬼就赖在床上,不走动走动?睡得发霉了!”黄牙一把掀开了他的被窝,这秀气穿个小裤头,还有晨勃的毛病,一下子全被看见了,赶忙抓被子将身子护住,但被子给黄牙卷到一边,同时将上衣裤子扔给他。不起来都不行了。
烂眼在想的是,去了囊中羞涩,谁买饼干?如果黄牙敲我,我不能不买……兜里最后的三两块钱是不能用的,谁知道哪天水退去,可以回家?黄牙可以在那个女孩面前装潇洒。其实黄牙家里穷成啥样子了。他现在脚上的那双高帮球鞋还是穿的老高的。老高为人真是没说的,你穿就穿,他没鞋穿,就穿草鞋。不过黄牙是有心之人,年龄比他们大些,烂眼瞅见,黄牙清钱时竟还有两三张二十元的票子。烟,是有的抽的,大方起来,可以买一包十八元的黄鹤楼,如果那个女孩对他有那么点意思的话。似乎不可能,但他并不这样认为。比如还是坚持要去小卖部。不过烂眼想去,却总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这样。
这次,因为黄牙的情绪还是很好,路上烂眼称赞他有钱,是个富人。说看到你荷包里有一百元的。黄牙说胡扯。烂眼把黄牙的虚荣心提起来了,心想一支烟、一块糖是没有问题了的,等到了那儿,竟然得到了一人一瓶娃哈哈加一根火腿肠的犒赏。这是什么运气呀?!女孩也一样。在推搡来去的当儿,烂眼看到了柜台里有一本小相册。
“能不能给我们欣赏一下。”烂眼说。
烂眼的要求女孩不会拒绝。给他们时,让黄牙抢先了。他拿到了手中。
是女孩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