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桃花风慰抚着忧伤的他,三月的桃花汛叩打着一扇扇紧闭的心房。河滩上浅草返青,碧绿斑斑,碧绿的斑块连成一片,爬向远远的山冈,河流逶迤东去,雾霭在天穹下闪闪发光,到处是春的气息,人的鼻子里开阔芳香,几只大鸟声音辚辚地在天空碾压而去,静静的大地上暖意融融,仿佛母亲走过。
三月是繁忙的季节,所有的船都要加紧修理以便投入到一年一度的汛水中去。红炉班一改过去一三五开炉的时间,天天开炉。刚才,他与退休的老船工和师傅发生了争执。这个红炉车间里面有一蓬火,火来自那个用黄泥巴和猪鬃砌起来的红炉,风箱四面漏气,蒋王朝把它叫“喷气机”。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可退休的老船工们仍然感到身上发冷,常来这儿凑热闹,免费烤火。这些老师傅属于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的人,对当今社会一概否定,牢骚满腹,认为过去的一切好,来这儿就是发牢骚。虽然车间里粉尘弥漫,可这些老头儿把身上烤暖,把气发完把肺部理顺之后,一个个带着沾满煤灰的脑袋和鼻子离开也很满意。
要扯风箱,灰是大一点,师傅要他扯,他就用力扯。老头儿们就大喊:
“黑鬼,就不晓得轻点?这么扯,撵我们啊?”
蒋王朝不能不扯,铁烧不红,今天灰真是大,估计风箱又有几个漏气孔,只好乱扯。
“黑鬼!”
他师傅朱铁匠这时凑过来问:“你们说么事呀?”
“我们说,说你徒弟也是个聋子!”
“疯子?哪个是疯子?我徒弟不是疯子。”
“蒋驾长的黑崽。”
“黑海?”朱铁匠说。
“中午食堂吃肉。”
“星期六?”
这些被煤灰呛得鼻青脸肿的老头儿见朱铁匠总是岔话,瞪着眼睛干着急,他的徒弟又胡扯,弄得空气污染,最后,捂着黑乎乎的鼻子狠狠地瞪他,只好起身走了,并说:“个狗日的!”
师傅烦他,说是他把这些师傅的好朋友给得罪走了。跟聋子又讲不清道理,只好偷跑出来到河边换换气。
河边是个回水湾,围了一大圈人,估计又是有死人。这回水湾子,上游发水后,流下来的死猪死狗加死人到这里就不走了。围着人,还听到了哭声。好奇地走到那儿,认出有几个是经常在船业社特别是在红炉车间偷铁的惯犯,无业游民,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和妇女,头发很乱,衣裳很旧,鞋子胡穿。
他挤了进去,果真躺着一具死尸。有两个女人跪着在哭,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十多岁。三十多岁的肯定是十多岁的妈,不仅形似,而且神似。这两个女人哭得可真伤心,鼻涕眼泪一大把,特别是那个头发焦黄,脖子细长,几根脆骨头撑着一个洋葱脑袋的小女孩,哭得更是惨兮,哭得快昏死过去,哭得几乎呼吸停顿,哭得人心撕裂,山河为之变色。可她母亲哭到后来,竟然骂起了死尸的众多恶行,有玩女人,好酒贪杯,好赌,不顾家,爱打骂母女俩,后来不顾家人规劝,一意孤行买码,借了亲朋好友银钱无数,近乎行骗。买码血本无归,被逼不过,只好自尽投江以结束生命。蒋王朝听见人们在议论是装卸公司的。
他细看那个‘死鬼’,鼻子和脸被狗啃了,双手在河底泡得惨白惨白,就像烂透的竹笋,脚蹬着一双翻毛皮鞋。
在不远的避风处,有几个男人在挖坑。蒋王朝正在张望,一个人就拍了他的肩膀,转头一看,是虾咪咪。虾咪咪提着一把锯子,眼睛胡睖着想发嗲赌气的样子,嘴巴撕裂得像一道伤口,恶狠狠地小声说:“黑鬼,这是我的地盘,你可要耐得住寂寞……”
蒋王朝起先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想到他到处搜集死人信息,是不是说这?……就听到那个死者的老婆对看热闹的求情说:
“帮帮忙吧,好人,帮帮忙抬抬我这死鬼吧,我们孤儿寡母忘不了您们的……”
这一说,许多人都点头却并不动,朝别人看,有人直往后退。
那小女孩见大家不动手,就用短促的哭腔一个一个拜托了,拉人家衣裳,拉到蒋王朝,说:
“大哥哥,做做好事帮忙抬一杠吧!”
这小女孩拉着他竟不放了,许多人都把眼光投过来,怂恿他去抬。蒋王朝没有退路了,可又踌躇,那死尸太恐怖。但看到那一对母女,也够可怜的,那小女孩两眼青色,连额角都是青的,也没什么滋润营养,她妈脸上还几个大疤,整个人像傍晚没卖完的青菜,两颊坍陷而又颧骨高昂,一看就是副造孽相。没有选择啦也义不容辞,他就定了,与另两个男人去准备破船板与绳索。
可还差一个人,四人才能抬,他去找虾咪咪,虾咪咪捂着眼鼻正往人缝里钻哩。蒋王朝就一把薅住了他,虾咪咪反应不及,抬扛已经压在肩头。
“喂,大、大姐,你就没想到,搞一口棺材埋?”
这小子又在拉业务!有了棺材就必须有棺钉,那他就又有几十块钱提成啦。
那女人哪在想棺材的事,只求赶快把丈夫丢进沙坑里埋了了事,免得引来更多野狗把他啃吃干净了。还有正在春风里苏醒的苍蝇。
“大哥,哪有这个花费呀!”
这一笔业务显然泡了汤,虾咪咪明显心中不快,没了动力,抬尸的步伐不协调,一个趔趄,大家都趔趄,死尸从绳子里滑了出来,跌到地上,腾起一股臭味。那两个可能是死者亲眷的男人就去拽死尸,重新放好。抬到挖好的坑里,丢了进去,几个人就铲沙土填埋。
不一会,坑填平了,那女孩的母亲跑过来,就一顿猛踩,哭着发狠话说:
“踩死你!踩死你!你这下不得出来买码了!”
这女人把沙土踩得严严实实,有人就给蒋王朝和虾咪咪发花露水,在场的看客人人有份,按人头点。另一个老头上来,拧开一瓶花露水,就在蒋王朝身上前后左右乱洒,就像进行一种神秘古老的仪式。也对虾咪咪洒。洒得香喷喷了,连向他们说“谢谢”。失望的虾咪咪拿起锯子,香喷喷地走了。蒋王朝也就香喷喷地走了。
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瓶花露水。
“其实,”虾咪咪在一个地方候着他,说,“我晓得五多的妈拿不出棺材钱,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嘛你说呢黑鬼?”
“五多?”他问虾咪咪说。
“我拷,五多哭得几多有味。五多越哭越靓丽,天生的美人坯子,我要是有她这张脸,就是当婊子也值!”
那个小女孩就叫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