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多来了。
五多是来偷铁的。
先说这天晚上,晚上一夜未睡,师傅朱聋子一夜梦话,侃侃而谈,天现亮光时才平静下来,蒋王朝这才眯着了一会。这一天晚上是令人气愤的,朱铁匠一个劲在蚊帐里追问他:“喂,我钱都把给你了撒,那个镯子咧,弄哪儿去了?”
蒋王朝莫名其妙,师傅咋在半夜问我这话?什么钱?
“钱?哪个给我了?”
“你说给我生个崽的呢?”
“我给你生个崽?”蒋王朝直恶心,大骂道,“个鸨妈我会生崽?”
他突然想到是师傅在说梦话。
“你睡撒聋子,你要把人整死的!”
“哪个肿死了?”
“呸!我要呸你!”
“赔我?”
“等于三点一四一五九六。”
“喝酒吃肉?”
“芝加哥。”
“指甲壳?”
“八荣八耻。”
“给我烧纸?”
“黎巴嫩来打船钉!”
“床灯?”
“我爱米兰我家小花猫朱铁匠聋子!”
“疯子疯子,小羊疯子……”
随即打起了鼾声。
这个师傅在梦中还能跟人对话,完全是天下奇闻。蒋王朝就想另寻个地方搬出去住,起来到处乱蹿侦察,就发现了船业社一栋老旧的房子上头,有一层阁楼。他突然记起来这地方也是闹鬼的地方。听说若干年前一个叫“文革”的年代,有人被关在这里面,后来吊死了。那吊死的人——是一个会计,常常在阁楼里喊叫,发出被绳子勒出的咯儿声,像鸡被杀时的声音。过去蒋王朝是不敢朝这边看的,可今天他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是个死墙旯旮,尿骚味厚重,地上的砖石已铺上了厚厚一层尿垢,发出白冽冽的光。一条绿色蜥蜴正趴在上面打盹。他掏出家伙就朝那蜥蜴一顿猛射,蜥蜴鼓起灵活转动的凸眼瞪着他,受不了啦,赶快爬走了。那摇摇欲坠的、断了两级阶木的梯子就在这里,在外头的廊檐里。现在的蒋王朝是一个火气旺盛的青年,他根本不怕鬼了,倒是,有一股子对恐怖邪恶世界探究个一清二白的好奇心。爬上去!爬上去!说不定在这里可以找个安乐窝哩!
他紧了紧皮围裙,把那双宽大变形的球鞋跺了跺,就向楼上爬去。
一个门,有锁,一把大铁锁,锈了。那是打不开的,但死劲去扭那个门鎝,嗬,开了,从朽门里给拧出来了!推开门,一股老霉味扑面而来!一个昏暗的阁楼,头上还有两块亮瓦哩。阁楼异常干燥,到处积有寸厚的灰尘,堆着一些塞船缝的麻瓤。原来这里是堆麻瓤的!一屁股坐下去,有如腾云驾雾,深厚的霉味从里面挤出来,灰尘滚滚。站起来,一脖子灰,看到前面有个只剩两匹叶片的纯铜螺旋桨。这家伙可是个重物,还值钱呢!
他怀着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的巨大兴奋往里走,那吊死人的恐怖几乎不存在,全是探索的新奇,犹如一次梦境般的历险。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阁楼里便响起了尖锐悠长的碰撞声,仿佛在地道里穿行。
好多没有上锁的箱子。他跪下来,借着幽暗的光线看,嗬,全是一些账本。那不就是会计的?往里翻,啊,一堆碎纸片里,一窝红嫩嫩的小老鼠!吓了一下,就只一下。抬头一看,一截绳子赫然吊在梁子上,就陡然想到吊死的会计,莫非就是这截绳头?旁边一张床!嘿,有床咧,有床就可以在这儿睡咧!收拾了倒真是个安乐窝,至少安静,听不到人说梦话。床光光的,有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信笺:虎渡县船业社革命委员会。上头有毛主席语录:原有的反革命分子肃清了,还可能出现一些新的反革命分子。如果我们丧失了警惕性,那就会上大当,吃大亏。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底下是用蓝墨水写的:我的第五次检查。我所犯的错误性质是恶劣的,立场是反动的,问题是严重的。组织对我的错误思想和经济问题进行了严肃的斗争,清查了我的账务,确有多吃多占,化公为私,假公济私,贪污挪用的现象,另一方面组织又给我指明了出路,给了我重新做人和改造的机会。我出生在一个贫苦的船工家庭,旧社会受封建把头和船主河霸的剥削压迫,解放后,自恃根红苗壮,苦大仇深,放松了思想改造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躺在革命功劳簿上睡大觉,渐渐走上了……看不清了,就从皮围裙的兜里掏出打火机,揿亮。这检查和书和信纸还多着哩。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阁楼,真的不错哦,有桌有床,还有书。拿起一本:《学习手册》,翻开一页:野心家、阴谋家彭德怀。彭德怀,大野心家、大阴谋家、老牌机会主义分子。湖南湘潭人。出身于军阀的彭德怀,于一九二八年混入党内,三十多年来,每逢重要历史关头,他就跳出来疯狂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再翻开一页:断手断指再植获得成功。1963年8月,断手断指再植获得成功,上海第六医院广大革命职工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发扬共产主义大协作,成功地接活了工人王存柏完全轧断的手,使我国断手再植手术跃进到世界先进水平……再翻一页:“七三”批示。这是毛主席一九六五年七月三日对北京师范学院调查材料报告的批示。全文如下:学生负担太重,影响健康,学了也无用。建议从一切活动总量中,砍掉三分之一。邀请学校师生代表,讨论几次,决定实行。如何请酌……
凡是毛主席的讲话都用粗粗的黑体字标出来。嘿,这书怪哩,这书好看咧,好有意思!可一只老鼠跳出来,从梁上咚的跌到楼板上,一个活物。再朝头上一看,那断绳上还爬着一只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就像在上吊一样。再大的胆也吓破了,蒋王朝拔腿就跑。跑出阁楼,跑下楼梯,来到阳光和尿骚味中,好像做了一场梦,美不可收。于是畅快地拉了一泡尿,甩几甩,逾墙而走。
红炉车间的门是掩着的,没有听到师傅叮叮当当的锤声,却听到了铁堆后头传来的响动。走过去一看,一个小女孩正在那儿躲着偷铁,提篮已经满了,全是小铁块。那就是五多,那个哭爹的五多。五多惊惶失措,想把篮子往铁堆后头藏,可已经来不及了,黑煞神一样的蒋王朝就站在她的面前,这下可就跑不了啦!跑不了就哭,于是,虚张声势地哭,哭爹一样地大嚎起来。
“哇——哇嘿呃——”
这一哭,蒋王朝蒙了,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孩更加大嗓门,像死了一百个爹似的,比上次还哭得惨,乌黑的沾满铁锈的手揉着眼睛,脸上三把二下就花里胡哨了。
五多想用哭来解脱的战略战术凑了效,蒋王朝站在那里真还不知如何是好。那五多用哭先把蒋王朝镇住了,就不哭了,戛然而止,歪着头看他。
“哭呀,哭呀。”他说。
五多不哭,撅着嘴看他。
“胆子大咧,哪个要你来偷的?”
“虾咪咪。”
虾咪咪?那个狗日的。
“你还想偷什么?”逗她。
“偷人。”
这个女伢精怪,还笑了起来,还说:
“偷黑鬼哥哥。”
就叫上了哥哥啦,还晓得他的诨名。蒋王朝也不恼,就坐下了,那五多也坐下了。给他说,她妈妈被安排到装卸公司开拉坡机去了。她早就下了学,想捡点破烂帮妈妈还债。
“光捡铁?铜要不要?”
听说有铜,五多就说要。蒋王朝就自告奋勇带她去了刚去过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叫我哥哥哩,这丫头子嘴甜。心里也就甜了,被喊甜了,什么坏事都可以带头去干了。
这就带着她爬阁楼。可五多说怕,他给她打气说不怕,说他天天来的,堆的麻瓤,有好大的铜。
拉着五多就上了阁楼,直奔那个破螺旋桨而去。船工叫“车叶子”。
“好大的车叶子,搬不搬得动?”他说。
有一两百公斤,他搬不动,五多也搬不动。
“搬不下去的,这个我不要,不敢要。”
“敲嘛。”
蒋王朝就找了块砖头,敲那个家伙。声音太大,也估计敲不动,五多就要他莫敲了。他感到也奈何不了这么个庞然大物,但仍不甘心,说:
“废纸要么?”
五多点点头。
点燃打火机,照到那堆装账本的箱子,又没有绳子,就看那梁上的那根绳子,吊过死人的,也解不下来,就解开自己的皮带,捆账本,短了,捆不了几本,就对五多说:“你的皮带呢?”
那五多也不怕什么,就解开了自己的皮带,一根小的窄的皮带。一黑一红,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根皮带,被蒋王朝连在了一起,再捆,就捆了一大捆。就对她说:“皮带不要卖哦,卖了纸不忘了把皮带还我。”
那丫头就“嗯”了一声,就嘻嘻笑说皮带不会卖的。蒋王朝又问:“你裤子松不松?”那丫头就说是牛仔裤,还好。蒋王朝说我也还好,也是牛仔裤。裤子掉了就出丑了。并要她下次带根长绳子来。
太阳可能进云里了,阁楼更暗了。蒋王朝捆出一头老汗,就说坐坐。他一屁股坐进麻瓤堆里去,一拉五多,五多也坐进松软的麻瓤里了,还紧紧靠在他身上。两个人闹腾起来的灰呛得两个人打了几个喷嚏。五多说:“黑鬼哥哥,有没有鬼呀?”
“屁的鬼!我不信鬼!”这就把五多揽住了,手就揽到了五多的胸脯上,动不敢动,就这么坐着。
五多仰起头望着他,说:“这地方还有人住么?”
蒋王朝说:“我想搬来的。”
他讲话见五多的嘴离他很近,就俯下头去,啃她的嘴。啃了几下,没啃出个滋味来,两个人就出来了。就这样,蒋王朝就亲了女孩子的嘴。在晚上他兴奋了一晚,没睡着,对着说梦话的师傅说:
“我啃了女伢的嘴。”
师傅说:“你碰见了鬼?”
“嘴!女人的嘴!”
“鬼?你们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