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点头,说个道理撒,却没道理,闷着。师傅说,老子不管你了!师傅就呛得转不过气儿来。
全怪这烟煤。经理老总节约,买来的煤全是孬煤,说煤涨价了,将就着用。烟煤含杂质,烧出来全是硫磺味,呛得人难受死了,就像胸口堵了件破衣裳一样难受。
爹娘开辟第二条战线,又求他人介绍。介绍了几个,还不如玲子哩,有的还是寡妇。爹娘宽自己的心说,还小哩。可这样下去,像个痴子,不找个女人暖和他,怕就痴呆了。师傅又是个聋子。可师傅拼命咳嗽,还多话,话说得磕磕绊绊,骂老总是个抠鬼,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铁烧了一辈子的煤,还没见过这孬的煤。就要蒋王朝死劲拉风箱,灰更多,黄烟暴暴,全是黄烟,没有红火。
师傅二人在重重的硫磺味和黄烟中打铁,师傅就喘得不行了,夜里梦话加喘,折磨得人更难受。弄了些药吃,也不顶事。师傅本来平时就有些喘,又抽烟,现在就喘上劲了。有一天,师傅在炉前打着打着,一阵喘,一口气没顺过来,腿一软,就歪倒在炉子前。送到医院,怎么也没救活,就死了。
师傅最后吩咐的一句话是:“给我打棺钉。”
师傅哮喘加重的那几天,是咕叨说过要给自己打棺钉了,到时就来不及了,可真没想到,一个人说死就死,就像好玩一样。
现在,轮到他一个人给人打棺钉了,而且是给师傅。一个人打棺钉,一个人升火,一个人拉风箱,一个人化铁,一个人打。他发现,他根本打不了。过去,是跟着师傅打,师傅的引锤打哪儿,他打哪儿。怎么锤形,怎么淬火,将一块铁一点一点打成个东西,他没用心啊。现在他一个人又打引锤又打大锤。实际上没了大锤,他就是引锤和大锤,一个人砸,又是师傅又是徒弟。而且,他站在了师傅的位置上;他成了师傅,徒弟的位置空着了,那个蒋王朝,那个造蛋的,沉默寡言的,喜欢做点恶作剧的,多灾多难的蒋王朝去了哪儿呢?他成了朱聋子,朱师傅,驼着背、在火里夹铁、研究着砸成什么形状的朱聋子。钳着还要夹紧着,要动,要翻,一只手还要打,当师傅还真不容易啊。
无论怎么,他也要为师傅把这十八只棺钉打好的。慢慢地,他就有了感觉,就像师傅,能打钉子了,那种扁的,上大下小的,端端正正的,淬火之后泛着英英蓝光的钉子,一颗颗成了。
他把师傅送到了他的老家。他给师傅披麻戴孝。还要骑棺咧——他和那个玲子代表后代骑棺,他骑在前面,玲子骑在后面,两个人像骑着一匹大驴子,玲子用双手抱着他的腰。他想着玲子在广州,脸上长了不少的骚痘,怕她的手,怕传染了什么脏病。两个年轻人头上披着麻袋,两个人双双跪到坟头。蒋王朝就想这是拜天地么?这有点像拜天地的夫妻撒。蒋王朝看着师傅入土了,就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蒋王朝从来没这么哭过,不知道眼泪是什么玩艺儿;现在,只觉一阵好哭,就哭出来了。山上松风飒飒,野草摇曳,天高地阔,鸟影嗖嗖,他哭得好不伤心,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伢!这伢孝顺哩,孝子哩。未来的丈人玲子的爹这就铁心看中他了,就要坚持留他在这儿住上两天。可他不干,当晚就回去了,回到船业社那个与师傅共同生活过的小屋里去了。
没有了师傅的哮喘声和梦话声,没了师傅的身影。晚上,孤零零的电灯下孤零零一个人。他坐在床上,看着对面的床,空荡荡的,恍然又回到了七岁时一个人在岸上上学的情景,就像是真的,自己也变小了,害怕了。就一阵大喊大叫,跑去了河滩,下到河里,不顾冰冷的河水,洗澡。
水淋淋一个人上来,碰见了几个人,几个社里的人,老人和其他人,看着他:这伢是不是疯了?救人了?冬泳?
“黑鬼,搞么事?”
这伢横竖不说话,就去红炉车间开炉,半夜了,还开炉,硫磺烟子大作,扯风箱,就去砸铁。没有砸出个什么东西来,把那块烧红的铁泥一会儿砸扁,一会儿砸圆,一会儿砸大,一会儿砸小。砸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退休的老工人进来看到,炉火熊熊,那块铁还是铁,在砧子上,像块没擀好的面团咧。